結緣工藝美術1952年
尚剛出生于北京市東城區南板橋胡同的一個書香世家。父親尚愛松先生是中國著名的美術史家,常有文史、藝術界的大家前來與父親暢談,父親的言傳身教和這樣的家庭環境使尚剛自小便熱愛傳統文化。
1969年,尚剛隨著全國上山下鄉的熱潮到黑龍江農場插隊。“我那個時候書只讀到初中一年級,很多東西都沒有學過,是個幾乎沒有知識的‘知識青年’。”尚剛打趣道。即便如此,尚剛仍舊沒有放棄自學。1977年,高考制度恢復后,尚剛考入了黑龍江大學中文系。
轉眼就到了1982年,受父親的影響,尚剛本想考到中央美院學習繪畫史,無奈這一年中央美院沒有招生,尚剛便在機緣巧合之下,轉考中央工藝美院的工藝美術史,自此奠定了一生的學術方向。尚剛報考碩士研究生時,中央工藝美院的招生名額有7個,中國工藝美術史方向名額有3個,但最終全院僅錄取尚剛一人,龐薰琹、田自秉、王家樹三位大家便都成為了尚剛的導師。三位先生對尚剛的治學理念和教書育人之道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
龐薰琹先生是位卓越的畫家。工藝美術跟繪畫聯系密切,但是是不同的兩個方向。當年,學校里許多老師都愿意畫畫,不愿做工藝美術的設計。龐薰琹先生作為副院長,為了改變這個風氣,多年停筆不畫。“龐先生還有一件事讓我特別感動。他寫了一本書叫《中國歷代裝飾畫研究》,這本書常常被用作教材,當時出版社要印成帶彩頁的,雖然書會更好看,但價格會貴很多。龐先生是藝術家,當然講究美觀,但他說‘我這個書是給學生寫的,印彩版書賣得貴,對學生購買有影響’,所以堅決不印彩版。”龐薰琹先生的人格和對藝術事業的專注使尚剛欽佩不已。
從斷代史入手
在讀碩士的兩年半的研究生里,從清晨到入夜,尚剛全力投入了這個領域。
“當時主要是三件事:一個是看展覽,當時北京有故宮博物院、中國歷史博物館,還有臨時性的展覽;再一個看期刊,閱讀《文物》《考古學報》《考古與文物》等期刊;最后就是讀古籍。”讀期刊、做卡片累了,尚剛便以看教研室里的古籍為調劑。讀到《元史》,尚剛發現,書中不僅工藝美術史料特別豐富,并且許多記載和當時學界的議論有出入。“古今說法不同,我當然更相信古人的記錄。”當時,工藝美術研究比較落后,關注元代的更是少之又少,尚剛便把元代工藝美術定為碩士論文選題。
在元代工藝美術的研究中,尚剛努力在蒙古族文明、伊斯蘭文明和漢族傳統文明三種主要的文化背景下討論藝術現象。在多元的文化背景下,工藝美術品也大多呈現出文化交融的特點,青花瓷即為典型代表。“當時的三種主要文明,在元青花上都有體現。比如說蒙古族喜愛白色、藍色,青花瓷恰恰是白藍兩色;蒙古人喜歡數字九、討厭數字七,青花瓷的裝飾帶就沒有七層的,而九層的不少。上品元青花使用彩繪原料都是從波斯來的,裝飾往往特別繁密,跟宋代、金代的簡雅完全不同,卻與伊斯蘭藝術一致。另外就是跟漢族傳統文明的關系,元青花能夠見到以前很多的花紋、造型,卻把以前花紋和花紋、花紋和造型的組合關系打亂了,花紋又往往特別滿密、造型還常常特別碩大,這樣,人們雖然熟悉器物的許多局部,但整體面貌是全新的。”
元青花昭君出塞圖罐,景德鎮窯,現藏于日本出光美術館。該罐疏密有致,布局勻當,是元青花的代表性作品。
碩士畢業后,尚剛便留系任教,工作一年后,得到了公派留學的機會。他說:“因為我做了元代,知道中亞的重要性。當時,蘇聯有些很好的學者做過和唐代工藝美術相關的中亞、西亞藝術研究,所以我讀了他們的著述,對唐代也做了一些準備,回國后,就接著讀博,做唐代的工藝美術。”
說起從元代轉到唐代,尚剛笑稱:“我就是喜歡搞‘亂’的。”他認為在這兩個文化背景比較豐富的時代中,工藝美術的研究牽扯的問題更復雜,也更具有研究價值。
全面占有資料,改變學科風貌
工藝美術的學科曾經滯后,主要原因是對實物史料、文獻史料和其他學科的成果的了解太不充分。為了改變這種狀況,尚剛花費了大量精力,希望在系統占有資料的基礎上,討論問題。在資料搜集中,尚剛對古代文獻的投入尤其多,認為系統占有,并且深入理解古代文獻,也是研究中國古代的特質。
尚剛之前,在工藝美術史的研究者里,還沒有誰系統讀過文獻,討論的焦點通常是藝術分析。但是,藝術史的問題不僅有藝術分析,還要盡可能客觀地描述歷史與其演進,說明藝術現象發生的地點、時間,并且解說其中的原因。如果對這些沒有充分的學術把握,再強大的藝術分析也難免走偏。尚剛相信,只有用文獻和實物資料互相證明、互相補充、互相解說、互相闡發,才能夠建成比較可信的藝術史。
之所以看重歷史文獻,尚剛認為,原因就是基本的資料就是實物和文獻,考古學再強大,提供的實物資料也只如當年制作的滄海一粟。而文獻不僅是補充實物欠缺的唯一知識來源,還是解說現存實物的唯一歷史根據。為此,他在歷史文獻上投入了更多的精力,也證明了其方法的正確。
比如,聯珠紋從波斯傳來,在南北朝后期到唐前期,是中國最重要的裝飾現象。如果按照自西向東的傳播路線,那么在中國西部的出現應當更早。目前,考古學提供的中國最早實物是吐魯番558年墓葬里的絲綢,但按《北齊書·祖珽傳》的記錄,這種花紋的絲綢卻更早就出現在并州(今太原)。為考訂這個史事的具體時間,尚剛花費了大把時間,最后認定發生在543年。就是說,史籍里在中國東部出現的聯珠紋反而比西部早了至少15年。這樣,不僅為聯珠紋傳入中國提供了確切的時代依據,還說明單憑考古資料不足以建設藝術史。
繼承前賢的傳統,尚剛主張樸素的學術,堅持觀點從全面占有的實物和文獻史料中產生,反對用“洋”方法治學,抵制以“新”理念為主導。
斷代史、通史和普及讀物
尚剛先后于1998年和1999年出版了《唐代工藝美術史》和《元代工藝美術史》。這兩部重要著作均于尚剛的博士、碩士論文基礎上成書,是他近二十年心血的結晶,它們都在學界獲得了非常高的評價。《唐代工藝美術史》是第一部嚴肅的中國工藝美術斷代史著作,《元代工藝美術史》他投入更多,是迄今元代工藝美術研究最權威的著作。
尚剛說:“沒有一個人能夠做好通史,如果說某某是通史專家,那等于是罵他。學術研究還有門類史,但斷代史更適合教師做,因為門類史要更多了解實物,斷代史卻可以比較側重文獻,教師接觸文物機會比較少,而讀書的條件更好。我和我的學生都做斷代,研究中,希望窮盡史料。只有窮盡了,不僅能說‘有’,而且敢說‘無’。”
盡管深知自己無法寫出很好的通史,但是尚剛還是出版了自己的通史著作《中國工藝美術史新編》。之所以這樣,他說:“是出于教學的需要,不想讓錯誤更多的教材貽誤學生。如今的一些教材是為趕任務、評職稱,匆忙拼湊的‘急就章’。”從2007年起,《中國工藝美術史新編》已經修訂了兩版,印刷了18次,是目前被采用最多、影響最大的中國工藝美術史教材。
中國古代藝術燦爛輝煌,應當更多地讓人們了解,因此,尚剛近年又受邀寫作了多種普及讀物,有《林泉丘壑》(增補的第三版更名《煙霞丘壑》)《天工開物》《極簡中國工藝美術史》《給孩子的國寶》等。他利用自己曾讀中文系的“本錢”,以曉暢簡凈的語言,平和淺近地向大眾傳播知識,為增進讀者對中國傳統文明的了解和熱愛做出了貢獻。
在論文集《古物新知》自跋里,尚剛曾經寫道:“衡量我這類工作,有三個大的標準,一是對資料的占有,二是對資料的理解,三是立論的膽氣。三個標準,對研究,要循序實現;論價值,卻依次遞增;在學人,前兩個,與時俱進,后一個,與時俱退。這樣,學人的成績就主要體現在他早期的工作里。”因此,尚剛寫作普及讀物,也有“遮丑”的“私心”。想做工作,但“立論的膽氣”卻“與時俱退”,既然還有自知之明,又不敢“胡言亂語”,這樣,寫作普及讀物就是自娛娛人的事情。——尚剛這樣自我調侃。
尚剛坦言:“自己現在的目標讀者有兩類。一類是學人,希望能夠以研究為他們提供一些幫助,為學術創造一點兒新知。一類是大眾,希望借助普及讀物的寫作,讓他們能夠親近傳統文明,輕松地獲得比較準確的知識。這些年,各類國寶、鑒寶節目受眾特別廣,但是它們往往娛樂至上,不煽惑毋寧死,任性解說、恣情演繹的成分比較大。所以,用輕松的筆調、親近人的方式,嚴肅地傳達正確的知識,為大眾寫作也是學人的義務。”
尚剛還有個學術計劃,準備在退休后,把《元代工藝美術史》重新出一本。“好多年了,不斷有出版社、有讀者要我再版那本書,但那本書太老,我不想再版了,一方面我讀到一些新的資料,另一方面我有一些新的認識,我想結合新資料、新認識重新再做一本。其他的事都是可做可不做的,這件事一定要做。”
古代工藝美術的功用
多年來,尚剛總在強調中國古代工藝美術的巨大功用,在授課時和寫作里,他反復解說著這樣幾個觀念:
常有人把工藝美術與鬼斧神工、奇技淫巧聯系起來,認為匠師的創作是玩賞品。但這是個誤會,在古代,工藝美術品的主體是日用品。作品既便沒有裝飾,也有色彩,除去平面的織物等以外,還有造型,色彩和造型都是美的創造,都可以欣賞。這樣所有的日用品都能夠欣賞,許多欣賞品也可以使用。當然,作為藝術史,學者的大眾更關注適用并且藝術性更高的精品。
因為不論官府制作,還是民間生產,工藝美術品的設計、制作往往都是針對著財力與身份相當的階層,甚至階級,所以幾乎所有的工藝美術品都體現著審美的共性,這和強調個性的詩歌、繪畫等等不同,因為個性千差萬別。因此,借助工藝美術,更能夠了解中國審美的歷史,這個審美史不僅是精英的,更是大眾的、社會的。
在培養大眾的審美上,工藝美術的價值是純文藝不可比擬的。尤其是在比較閉塞的古代,人可能終身不去欣賞純文藝,但一定要接觸以日用品為主體的工藝美術品。因此,工藝美術自幼便培養著人們的審美傾向,這種傾向將在日后發生決定性作用,左右著人最終的審美判斷。
中國古代的工匠不僅發明了絲綢和瓷器,還長期是唯一能夠制作它們的國度。以后,雖然技術傳入到其他國家和地區,但中國的制作水平還長期領先世界。借助各種方式、通過多條道路,中國產品源源不斷地輸出域外,不僅深受喜愛,還常常引來仿效,引導著世界潮流。
中華文明的核心當然是思想、是文學,但古代世界文盲太多,要想了解中國思想,中國文學,先要識字,如果沒有譯本,還要認識繁難的漢字。這樣,中國思想、中國文學在海外的傳播就有很大的局限。可承載了、體現著中華文明的工藝美術品不同,它們主要是日用品,不必識字,就能在使用中,認知了中華文明。因此,在古代,工藝美術是傳播中華文明的基本媒介,這是其他任何文明形式都不能比擬的。
“賣瓜的不說瓜苦。”尚剛這樣自我調侃。但是,干一行,總該愛一行,具備條件,還該宣傳一行。仔細想想,尚剛所言也合情入理。
創作要深合傳統文脈,富有時代精神
古代工藝美術就是以手工業方式制作的造型藝術。隨著時代的發展、科技的進步,如今的工藝美術往往走出了手工制作,大多離不開電力驅動,比如陶瓷制作、玉石碾琢、機器刺繡。當代的工藝美術已經包含了具有手工意味的創作,甚至是機械化、信息化產品。純手工的作品已經大多轉為欣賞品、玩賞物,它們的價格也大多超出了普通民眾的購買能力。工藝美術在日常生活里的地位下降了,并且,伴同文明的進步、傳播的發展,其文化地位也衰減了,起碼不再是傳播文明的基本媒介。
在20世紀50到70年代,中國工藝美術曾經是國家創匯的重要支柱,改革開放之后,工藝美術的外貿地位大大降低,創作經歷過困頓衰落,工廠轉制停產,從業者大大減少。不過,跟隨經濟的迅速發展,人們對傳統文化的熱情也迅速提升,中國工藝美術又有大發展。國家采取多種振興措施,行業迎來轉機。而富裕人群對名家作品熱情高漲,前幾年,售價幾乎高得離譜。若干名家也被到手的名利熏得昏昏然、飄飄然。當代的工藝美術創作出現了問題。
尚剛直言,當代工藝美術的亂象主要出在設計,集中表現為沉迷仿古和妄自出新。妄自創新主要是想把工藝美術變為前衛藝術,對精湛的技藝或者精良的制作甚至不屑,還總想用工藝美術品承載上自己也說不明白的時髦觀念,甚至會把作品起個英文名,好像中文已經不能展示其高明、體現其玄妙,這大體出現在院校。行業里流行的是沉迷仿古,或者一味仿制古代經典,單是《清明上河圖》,就有不同材質的許多仿品。或者把古代因素隨意拼湊,使作品非驢非馬,讓人啼笑皆非。
尚剛說:“繼承傳統,不是繼承某個紋樣、某個造型、某個色彩,不是仿制那些古代名作,應該繼承古代的文化精神,令創作深合傳統文脈。一定要使作品飽含時代氣息,富有時代精神。中國古代工藝美術之所以輝煌燦爛,其中的一個原因就是沿著傳統文脈,不斷發展,風格代代不同。
對于中國當下的工藝美術,尚剛并不悲觀,認為如果要提高設計水平,關鍵在提高從藝者文化修養。眼下,已經有一些匠師在努力讀書學習,創作出不少精彩的作品。并且,在文化部門的支持下,各地也在大量開辦各種培訓班,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和許多院校都在努力,想方設法提高從藝者的藝術素質和文化修養。不過,學習是終生的事業,不會朝夕奏效、立竿見影,不能指望短暫的培訓發揮持久的效力。同時,培訓的內容也應當拓展,不該僅僅限于工藝美術和繪畫、雕塑,應當還有中國古代思想和古典文學,因為那才是中華文明和文藝的核心。
尚剛
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學術委員會主任。學術研究集中在中國工藝美術斷代史,對南北朝至元,特別是元代和隋唐五代心得較多,貢獻頗大。主張以盡可能全面的實物史料和文獻史料互相補充、互相解說、互相闡發,以建設盡可能接近真實的中國工藝美術史。發表學術文章逾60篇,其中,論文近30篇,出版個人著作11種,其中,學術專著4種。5次被清華大學研究生會評為“良師益友”,研究與教學成果6次獲得省部級政府獎勵,負責的中國工藝美術史課程為國家精品課,先后被評為寶鋼優秀教師和北京市教學名師。?他致力于中國工藝美術史研究和教學已三十余年,為人低調、治學勤勉。他期望在求真的基礎上,努力求解,以對中國工藝美術的發展做出既有資料依據,又富學術深度的歸納。他是中國工藝美術史研究領域最重要的學者之一,先后出版工藝美術斷代史著作,填補學科空白,引領整個工藝美術史學科進入新的發展階段。
提供:藝術史論系教授 尚剛
來源:人文清華講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