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5 到達后，非常隨機地遇到村民韋發(fā)芬，并到她家拍攝長衫瑤服裝。通過對韋發(fā)芬的采訪，發(fā)現(xiàn)長衫瑤服飾圖案在數(shù)量方面的一個細節(jié)特點，即用單不用雙。此外，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婦女穿戴的手套，上面有刺繡圖案，結構簡單，穿戴方便，這是之前從未見過的?！?/p>
這是賈煜洲貴州省荔波縣考察報告中的一段記錄。荔波縣，隸屬于貴州省最南端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是賈煜洲服飾圖案考察行的重點目的地。
賈煜洲自2010進入清華大學美術學院視覺傳達設計系就讀本科，2017年碩士研究生畢業(yè)，后在北京服裝學院任教，2019年再次返回清華美院讀博深造。10年間，賈煜洲的身份經(jīng)歷著變化與回歸，所堅持的創(chuàng)作源泉卻始終如一。
賈煜洲在拉片村白褲瑤聚居地留下田野考察的影像
據(jù)賈煜洲回憶，她在還“滿地跑的年紀”時即跟隨父親和父親的學生們?nèi)ジ鞯乜疾?，耳濡目染下也道聽了許多民族民間傳說。讀書后因為考學壓力，原本生動的故事傳奇也在賈煜洲印象中被慢慢淡忘。直至2010年大學入學前的暑假，她跟隨父親前往廣西調研，那些“封存的記憶好像又都浮現(xiàn)出來了”，這也是賈煜洲第一次真正思想上接觸所謂“田野考察”的概念。自那時起，她對田野與少數(shù)民族文化與圖案的興趣與日俱增，少數(shù)民族先人反復推敲、打磨下代代相傳的文化留存將賈煜洲“迷住”了，尤其是服飾圖案上色彩、造型、疏密關系的無窮魅力更加激發(fā)了賈煜洲的深入探求欲。
于荔波縣采訪瑤族協(xié)會瑤族民俗文化研究專家
積累與興趣引導下，畢業(yè)創(chuàng)作階段中的賈煜洲在王紅衛(wèi)教授指導下，以貴州苗族最為浪漫、最為感人的生命始祖“蝴蝶媽媽”作為圖案符號再設計的重點，將苗族的蠟染圖案作為裝飾靈感，選用玻璃裝置，結合LED光效以及激光3D內(nèi)雕工藝進行極富敘事性和動態(tài)感的畢設創(chuàng)作。
《夢幻苗語—蝴蝶媽媽》作品在展出時吸引了不少人群的駐足和觀覽，文字、視覺與技術的結合賦予作品直觀的可讀性和欣賞性，它以一種為年輕人喜聞樂見的形式，圓滿復生了邊遠山村古老神秘的傳說故事。
在不同身份間游走
2020年暑假，賈煜洲癡迷并繼續(xù)著對少數(shù)民族文化與圖案藝術的研究，開展為期十天的緊湊考察。行程前大量的文獻閱讀讓賈煜洲對考察地點的選取與時間順序安排都有自己獨特的選擇與判斷，她談到“在讀書過程中找到感興趣的點，慢慢感興趣的點越積越多，就會從這個點串聯(lián)成為一條線，然后隨著閱讀的不斷深入，又會從一條線擴展成為一個面”。例如從圖案問題出發(fā)，以求知意識發(fā)問：名稱、特點、寓意，由此形成一條串聯(lián)的問題線，而后更深入地去探討圖案的適用范圍、制作背景等，在工藝、使用、信仰的無形涉及中，從藝術圖案延伸到設計學，擴展到民俗學、社會學，最終建立了一套有因有果的成型體系。在點線面關系邏輯的內(nèi)在指導下，賈煜洲的貴州考察行計劃表逐漸清晰，并且更有針對性。
采訪白褲瑤民族服飾
國家級非遺傳承人何金秀
岜地古寨拍攝白褲瑤古老的粘膏樹
田野考察，離不開的一個步驟是對象訪談，以實名身份被賈煜洲記錄于報告的采訪對象有35人次。
從村民到鄉(xiāng)長，從女扶貧干部到“瑤山鄉(xiāng)陀螺王”，從小學教師到《貴州社會科學》編輯部主任，在不同身份間游走、與之溝通的經(jīng)歷讓賈煜洲對荔波縣民族文化的認知被立體地建構起來。例如荔波縣政府非遺辦主任與文管局局長對于當?shù)匚幕Y源的掌握是宏觀而廣泛的，到鄉(xiāng)、村一級的基層干部更細致地了解與之同寨生長的民族同胞，也更本源性地了解民族歷史、民俗沿襲，至于與手藝接觸最近的織繡婦女，則又能獲取曾經(jīng)未知細節(jié)問題的答案……原先的粗略框架在不同人給出信息的填充下日益充盈起來。
向拉片村白褲瑤婦女學習請教刺繡工藝
賈煜洲提到，少數(shù)民族村寨文化的一個獨特點在于雖屬于同一民族，但支系眾多，生活經(jīng)歷、成長背景、社會分工等的不同呈現(xiàn)出豐富的研究資源，不被刻板調查限制，往往能發(fā)掘更珍貴的信息空白點。
上下聯(lián)動，左右旁通
“比較偏遠的地方村民跟外界交流相對較少，與外族文化的接觸少，受影響小，能夠提供出來的信息基本上都是保持原汁原味的一個完好狀態(tài)，所以對于這些村民我們肯定是要重點地去采訪的?！?/p>
但問題也緊接出現(xiàn)：僻遠之地村莊、村民的尋找與溝通問題無法僅依憑資料解決。該怎么辦？賈煜洲分享了一套經(jīng)多年積累實證的獨門秘法，“其實就是簡單的八個字，上下聯(lián)動，左右旁通”。
向板寨村長衫瑤婦女請教服飾圖案寓意
采訪瑤埃村長衫瑤老阿婆服飾圖案
從已有資料和訪談中尋找當?shù)匚幕钴S人物，列出名單，開具介紹信，聯(lián)絡縣辦對口部門，經(jīng)由當?shù)剞D達至鄉(xiāng)鎮(zhèn)。在基層單位工作人員帶領下，賈煜洲一行能夠更便捷地找到這些人物，當?shù)叵驅κ炙嚨氖熘沧尶疾臁笆掳牍Ρ丁逼饋怼麊稳藬?shù)和調研內(nèi)容愈加豐富。左右旁通是直接深扎村寨與村民交流，在閑談的過程中觸及工藝文化，熱情的村民會主動地分享，甚至呼朋引伴，看熱鬧的村民也加入進來，他們將其視作一場“珍寶大較量”，各家都想向賈煜洲這群研究人員展示最珍藏的寶貝。
考察岜地古寨，中午與白褲瑤老鄉(xiāng)一起在家中吃午飯
淳樸村民們的幫助讓賈煜洲一行的田野工作進行地順利，“我們當時坐車進村，這種車會沿途停下搭載村民，有村民剛趕過集，手里面拎著一籠雞一籠鴨，有些村民趕著小綿羊就上了車，我們那一路聽著非常歡快的樂曲，聽著這些雞鴨鵝在車上叫?！?/p>
這是賈煜洲在考察過程中尤其難忘的記憶。
出新知、見新解
在賈煜洲眼中，田野考察是研究的起點，是研究的過程，也是研究的終點。
以少數(shù)民族研究為例，起點在于，對于只有語言而沒有文字的少數(shù)民族而言，僅從圖書館、互聯(lián)網(wǎng)搜尋而得的資料中獲取文字信息十分有限，準確性也值得考究，更有寫作者主觀態(tài)度和偏好理論的解讀，研究的開展需要一手資料的采集，下田野則促使問題意識的發(fā)掘。田野考察過程的意義在于能夠最直接最可觀地獲取一手資料留以個人分析，擴展可研究空間，豐富研究成果，而不會受到已有文獻過多的限制與干擾。這是一場跳離“從文本到文本”，出新知見新解的生動實踐。而研究的終點，對于研究依據(jù)的說明需得回到田野中做驗證，“這樣我們才能說拍著良心說我們的東西是經(jīng)得起推敲的，我們的東西是準確的。”
拉片村瑤王府拍攝白褲瑤民族服飾
白褲瑤婦女在村口做刺繡
田野考察的核心，是對真實的追尋。
漫漫考察路，賈煜洲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走在路上的學習者”，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源遠流長是多代人的智慧積累，每一次田野考察，都是一場謙虛虔誠的從心之旅，帶著問題從求知到求真，向專家取經(jīng)，向村民學習，在疑問的解答中逐漸樹立起一個立體而完整的系統(tǒng)，系統(tǒng)中的每一步互為關切，都是可依可循，有理有據(jù)。
穿著白褲瑤民族服飾
學習白褲瑤民族服飾穿著方法
村寨村貌
“如果說你只是一個普通游客，那么你所看到的就是一個寧靜的田園風光和一些村寨族群。但是，作為多年來進行田野考察的我，當我看見他們的時候，我會覺得他們對本族群文化的堅守，對傳統(tǒng)文化由衷的熱愛，已經(jīng)融入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如今，年輕人有好奇心，有向國外探索的欲望，但卻忽視了很多本土的、民間的文化智慧與工藝精髓，這些仍然在少數(shù)民族生活中有很好的保留與傳承。他們因地制宜，因材施藝，創(chuàng)造出博大精深且富有族群個性的圖案藝術，其實，這才是我們更應該去學習研究、去探究與傳承的?！辟Z煜洲希望能將少數(shù)民族文化與圖案藝術研究下去，傳承下來，讓更多的人知道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智慧與精美藝術。
村口穿著白褲瑤民族服飾的婦女
訪談中，她有回憶到一個細節(jié)：“那些村中的婦女，他們穿著自己少數(shù)民族的服裝，非常安靜地坐在那，可能三五個婦女，就坐在一個樹蔭下，或者坐在她們的家門口，安安靜靜地一針一線去繡他們的衣服，繡他們的圖案、他們的花?！?/p>
大家都被打動了。
前往岜地古寨的石子路，途中與牛群相遇
穿著長衫瑤民族服飾的老夫婦
采訪/朱瀅
藝術史論系2018級本科生
資料提供/視覺傳達設計系
2019級博士生
賈煜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