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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史論系博士研究生周少華論文榮獲2022首屆物質文化與設計研究青年學者優(yōu)秀論文評議第一組工藝美術史研究一等獎
2022.12.28

2022年12月,2022首屆物質文化與設計研究青年學者優(yōu)秀論文評議結果公布,清華大學美術學院藝術史論系博士研究生周少華(指導教師:藝術史論系副教授 陳彥姝)論文《明代云南雕漆再考》榮獲第一組工藝美術史研究一等獎。

《明代云南雕漆再考》

在明代雕漆產區(qū)中,云南當年可能地位重要,前輩學人曾提出,明代雕漆有兩個地區(qū)系統(tǒng),一是嘉興,另一就是云南??上?,因為文獻史料稀少、作品不易確認,且在今日云南已難覓當年遺存遺跡,此前的探討不夠細密深入,云南雕漆的問題一直撲朔迷離、難以澄清,就明代漆藝乃至工藝美術研究而言,不得不說是個遺憾。本文即著眼于這一研究薄弱之處,試圖通過縷析核心文獻,結合相關作品,進一步揭示云南雕漆的歷史面貌,并期拋磚引玉、求教方家。

一、文獻再檢視

已知直接述及云南雕漆的文獻集中于元明時代的鑒藏類著述,今見最早的介紹出自王佐(主要活動于15世紀上中葉)增補的《新增格古要論》:

剔紅器皿,無新舊,但看朱厚色鮮,紅潤堅重者為好,剔劍環(huán)香草者尤佳?!裨颇洗罄砀?,專工作此,然偽者多。南京貴戚多有此物,有一等通朱紅,有一等帶黑色,好者絕高,偽者亦多,宜仔細辨之。[1]

假剔紅,用灰團起,外用朱漆漆之,故曰堆紅,但作劍環(huán)及香草者多,不甚值錢。又曰罩紅,今云南大理府多有之。[2]

王佐校增曹昭(活躍于元末明初)《格古要論》,起于明景泰七年(1456)四月,迄于同年七月,后在天順三年(1459)付梓,以上記述反映的最可能是明代前期情形。文中說,云南大理府人善造剔紅,但其中假的不少,假剔紅用灰團起堆花,常飾劍環(huán)、香草紋樣,價格低廉,而據(jù)原文標題,假剔紅即“堆紅”。

到弘治(1488-1505)末年,宋詡(約活動于15世紀下半葉至16世紀上半葉)關于云南漆器品種、紋樣的說法出現(xiàn)幾點變化:

雕漆。云南造,多花草,有棱角,無劍環(huán),不及剔紅黑者渾厚圓滑?!?/p>

累漆。云南作,似滑地西皮,其漆乃煮過者為之,器亦堅固。今徽州以漆面為花,制尤堅久。一種堆紅者,則累漆之贗也。[3]

宋詡仍說云南造“雕漆”,但紋樣無劍環(huán),且提到了作品多棱角、不渾厚,已知的材料里,這是首次,只是他將雕漆與剔紅、剔黑并列,認識與今天不同。下條又記,云南也造累漆,而堆紅是累漆之贗,這與《新增格古要論》堆紅是假剔紅之說抵牾。

到晚明,高濂(約活動于嘉靖至萬歷間,即1522-1620年前后)對明代云南雕漆風貌的描述更加豐富具體:

……(雕漆)民間亦有造者,用黑居多,工致精美,但幾架、盤、盒、春撞各物有之,若四五寸香盒以至寸許者絕少。云南以此為業(yè),奈用刀不善藏鋒,又不磨熟棱角,雕法雖細,用漆不堅,舊者尚有可取,今則不足觀矣。有偽造者,礬朱堆起雕鏤,以朱漆蓋覆二次,用愚隸家,不可不辯?!璠4]

高濂稱云南剔紅不善藏鋒、不磨熟棱角,與宋詡的描述一致,此外又補充說“雕法雖細,用漆不堅”。他也提及偽造的剔紅,由所述工藝推敲,當與《新增格古要論》相合。

在品種、風格之外,晚明的沈德符(1578-1642)在云南漆藝史的梳理上有所貢獻:

今雕漆什物,最重宋剔,其次則本朝永樂(1403-1424)、宣德(1426-1435)間所謂果園廠者,其價幾與宋埒,間有漆光暗而刻文拙者,眾口賤之,謂為舊云南,其值不過十之一二耳。一日,偶與諸骨董家談及剔紅香盒,俱津津執(zhí)是說,辨難蜂起。予曰:總之皆云南也,唐之中世,大理國破成都,盡擄百工以去,由是云南漆織諸技,甲于天下。唐末復通中國,至南漢劉氏與通婚姻,始漸得滇物。元時下大理,選其工匠最高者入禁中;至我國初收為郡縣,滇工布滿內府,今御用監(jiān)、供用庫諸役皆其子孫也。其后漸以銷滅,嘉靖間又敕云南揀選送京應用,若得舊云南,又加果園廠數(shù)倍矣。諸骨董默不能對。[5]

據(jù)沈氏所言,云南漆作興起的基礎,是唐代中葉大理國破成都后擄掠的百工。持相似觀點的另有李日華(1565-1635),他說,“髹剔銀銅,雕鈿諸器,滇南者最佳”,認為這固然有“地饒精鐵、沙石、璣貝,易于綴飾”的原因,更要緊的在于“唐時酋王閣羅鳳犯蜀,俘其巧匠三十六行以歸,流傳有法”[6]。關于云南漆作的肇始,這是兩份珍貴的意見。而對本文,沈德符有關元明時代的縷述更有意義:明代云南平定,當?shù)仄峁みM入內府,服務宮廷,此后逐漸消亡,嘉靖間(1522-1566)又命云南揀選送用。他還提到,當時有些古董家對云南雕漆的印象大致是漆光暗淡、刻紋樸拙。

二、年代、品種與風貌考辨

討論明代的云南漆器,以上幾則材料最為關鍵,在另外一些文獻,如王三聘(1501-1577)《古今事物考》,劉侗(1593-1636)、于奕正(1597-1636)《帝京景物略》,方以智(1611-1671)《物理小識》中,也能見到與之相似甚至相同的文字,但它們當系承襲抄錄,實際并無新意、乏善可陳。上引材料提供的知識已經不少,但說法有時很模棱,意見有時不統(tǒng)一,與遺存的實物也不能完滿對證。若結合其他材料,則以下幾個問題還可繼續(xù)探討。

1. 年代

沈德符說,云南漆工明初布滿內府,嵇若昕循此記載,經由表征分析,指出山東鄒城明魯荒王朱檀(1370-1390)墓出土的剔黃筆管應系明初滇工之作[7]。推測即使屬實,此例也為孤證,云南派漆作在明初的發(fā)展脈絡仍然太過朦朧。相比之下,如今對于明中期的知識稍多,關于曾任職云南的官員應履平(?-1453)的一段記載至為珍貴:

應履平,字錫祥,奉化人?!F州按察使,奉敕同兵部尚書王驥、平蠻將軍蔣福帥師征麓川,有功,升云南左布政使。時有太監(jiān)奉命監(jiān)造剔漆器皿進用,供費百出,民不能堪。平諗其將訖工,別造私物,密疏欽造數(shù)完,或且止,或加造,奉旨:“畢造,起送部”。檄至,履平懷之,中道馳入,太監(jiān)怒叱之,對曰:“奉旨,請回京”,出文以視,遂解一方倒懸?!璠8]

“剔漆”顯系雕漆。按《明英宗實錄》,應履平升任云南左布政使在正統(tǒng)三年(1438)七月[9],則在此之前,云南已有太監(jiān)在奉命監(jiān)造雕漆進用。北京與云南之間,千里迢迢,跋涉艱險,器用傳辦、送交實在不易。聯(lián)系沈德符的說法,依常理推想,倘若宮中仍有云南漆工,則應該不必去當?shù)卦燹k,倘若宮中曾有云南漆工,則到此時恐怕已消亡殆盡。另外還可注意的是,英宗皇帝(1436-1449[年號正統(tǒng)]、1457-1464[年號天順]在位)年少登極,到正統(tǒng)三年,也不過十二歲,在位之初,太皇太后張氏臨朝,“三楊”等勛舊輔政,朝野尚稱清晏,且按照當年士大夫集團的政治品格,造作的旨令如經外朝傳下,一定會遭到極力的勸阻。對于此事,最易產生的推測有兩個。一是它系此前宣德年間的遺留。但在明代,每逢新帝即位,總要與民更始,即位詔中,循例要下令停止各項采辦和造作,若有監(jiān)督內官,也要從速回京。宣德時派造而正統(tǒng)初未停,以及停后重啟,現(xiàn)在都沒有史料證明。另一個推測是,這確實是正統(tǒng)朝派下的造作,不過它并非出自外朝動議,而是源于內府的主張,或者是由內府徑直將旨意傳達到地方。在明代中期,這類操作有事例可尋。

弘治五年(1492),宮中命陜、甘二處織造彩妝絨毼曳撒數(shù)百事,引來了監(jiān)察官員的諫阻,依奏議所言,旨令的下達系由司禮監(jiān)傳寫帖子,而外朝的工部未曾經手。文中還推測,皇帝之所以這樣操作,可能是因為心有不安[10]。盡管這則記載的時間較晚,但仍有參考價值,正統(tǒng)初年令云南供用雕漆器皿,或許也是有此心理、走的這條路徑。于此,還可考慮的是正統(tǒng)朝司禮監(jiān)的一個重要執(zhí)掌者及其與英宗皇帝的密切關系。此人就是明代幾個擅權干政的大宦官之一——王振(?-1449),英宗即位后,他即掌領司禮監(jiān),由于為人黠慧、曾經陪侍青宮,很受皇帝信重。后來的跋扈乖張在早期即有跡象,以至于他險些被太皇太后處死,罪名就是“侍皇帝多不法”[11]。在不法的諸事里,或許就有鼓動年少的皇帝,亂開艱難的造作。

既然云南還能承接派造,則當?shù)孛耖g的漆作此前應有不小的能力,之后,也可能長期維持,弘治三年(1490)八月間的一則奏陳隱約透露了這樣的訊息:

巡撫云南都御史王詔等奏:故鎮(zhèn)守太監(jiān)王舉,不遵詔例,造作奇玩器物額外進貢,請以其物之重大難致,如屏風石床之類,發(fā)本處庫藏收貯,金銀器皿镕化之,與寶石、珍珠、象牙、漆器等物解送戶、工二部備用,其寄養(yǎng)象只,堪充儀衛(wèi)者解京,不堪者付與近邊土官,令出馬以給驛遞。得旨:并解送來京。[12]

王舉鎮(zhèn)守云南,他造來進貢的漆器相信就是產在當?shù)?,很可能包含雕漆。由時代稍前的這些材料分析,沈德符所言嘉靖時云南又受命遣送工匠,大概是實。

2. 品種

圖1 明中期 滇南王松造

剔紅文會圖方形委角盤

故宮博物院藏

圖2 明弘治 尹祿造

剔黑花鳥大盤

原日本私人藏

取自保利藝術博物館編:

《宋元明清漆器特展》,頁69

幾條文獻都說,云南造雕漆,這無可懷疑,出自滇工之手的剔紅現(xiàn)在還有保存,學界多已熟知,即北京故宮博物院那面“滇南王松造”的文會圖方盤。(圖1)上引文獻還幾次提到云南多作摹仿剔紅的堆紅、罩紅,做法是以礬朱、灰團堆起花紋,然后罩漆?!恩埏椾洝穼Χ鸭t工藝的記述與此大同小異,王世襄先生進一步解釋說,剔紅表里一致,堆紅則里外用料不同,剔紅刻后刀法盡在,堆紅則刻后罩漆,花紋不免臃腫,較難生動流暢[13]。按宋詡和高濂的文意,云南雕漆起碼還包括剔黑。而今,相信為滇工作品的剔黑也有披露,如原為日本私人收藏的一面花鳥紋圓盤,其邊緣有刻銘“弘治年滇南尹祿造”[14]。(圖2)據(jù)悉,藏于日本的明代剔黑中,還有些未退光、未打磨、外底較粗糙的作品,它們被通稱為“云南雕”[15]。名稱容易令人將之視為云南雕漆,但事實如何,仍然成謎。

《宋氏家規(guī)部》稱,云南所造的累漆近似“滑地西皮”,這說的該是花紋效果。在同卷中,恰也記載了滑地西皮,說“花底如仰瓦光澤,而且堅薄不露素地”。但這個解釋并非原創(chuàng),它的源頭應在曹昭:

古剔犀器皿,以滑地紫犀為貴,底如仰瓦,光澤而堅薄,其色如膠棗色,俗謂之棗兒犀,亦有剔深峻者,次之。……[16]

可見,《宋氏家規(guī)部》所稱滑地西皮,實為這里描述的剔犀。由此,依宋詡所說,累漆面貌即近于剔犀。又,“累”與“堆”意義接近,《髹飾錄》對堆漆有記述。按楊明的注解,堆漆有復色之法,指花紋用漆分幾次堆成,每次更換漆色,完成后花紋側面露出有規(guī)律的不同色層,很像剔犀。這又正與累漆近似剔犀的說法呼應,看來,累漆極可能就是堆漆。但宋詡還說,堆紅是累漆之贗,在此,他區(qū)分真贗的標準想來當與王佐一樣,也是用料,累漆堆花全用漆,而堆紅里用漆灰、在外罩漆。

3. 風貌

作為明代重要的鑒藏著作,《燕閑清賞箋》的意見影響頗大,它對云南剔紅風格的形容曾被數(shù)次轉抄。相信就是受了這些文獻的引導,以前見到特征如上述的明代雕漆,專家常常會將它與云南作品聯(lián)系,不善藏鋒、用漆不堅,儼然云南雕漆的判定標準。

但明代的云南雕漆應當不只有這種面貌,“滇南王松造”剔紅文會圖方盤就恰好是個證據(jù)。王世襄先生早已指出,這只方盤的刀法實屬圓潤一路,風格與宣德朝作品相似,盤邊花卉更是明代早期的做法。由此即知,明代云南雕漆的風貌并不單一,也有明人推重的刀法圓潤的一類。沈德符也認為,“若得舊云南”,可“加果園廠數(shù)倍”,依照文意,“舊云南”當系嘉靖間再募滇工以前,即明代早中期的產品。而專家此前正相信,剔紅文會圖方盤的年代應在明中期??傊?,云南雕漆應受過嘉興派的影響,有些作品的風格屬圓潤渾厚,在晚明,它們尚能得到文士的認可。按《宋氏家規(guī)部》,至遲到其成書的弘治末年,不善藏鋒已成為明人眼中云南雕漆工藝的突出特點?;蛟S在此后的發(fā)展中,云南雕漆更多采用新的刀法,終使爽利之風后來居上,圓潤一路退出主流。當然,還該說清,盡管這面文會圖方盤確屬滇工制作,雕刻圓潤渾厚,但它終歸是個孤例,帶有很大的偶然性,對其價值,不宜過高估計。

圖3 剔黑花鳥大盤局部

取自保利藝術博物館編:

《宋元明清漆器特展》,頁71

對于認識明代云南雕漆的主流風格,上引近年發(fā)表的“弘治年滇南尹祿造”剔黑圓盤相信頗有意義。此盤在紅漆地上滿雕黑漆紋樣,題材為菊花、蓮花、石榴花、梔子花和飛旋、棲息的鳥雀,鳥雀形象甚不醒目,這些花卉是絕對的主體。專家先前已指出,它的漆層較薄,紋飾細部多采用斜刀陰刻,線條流暢縝密而快利。(圖3)比這更易覺察的是,其花紋繁滿細碎,和元明時代嘉興派的圓潤渾厚迥異,而與高濂所言云南的雕法之“細”契合。在沈德符的時代,古董家們非常推重永樂、宣德間嘉興派主導下的官府雕漆,對被認作舊云南的那些則“眾口賤之”,也可見兩類作品風貌必然不同。不同的地方有哪些?文中已經提到云南的“漆光暗而刻文拙”。剔黑圓盤的雕刻其實頗精細考究,難以納入拙的行列,但它滿密細碎的裝飾面貌畢竟與永、宣時代的作品有別,不合于古董家傾心的圓潤渾厚,在中晚明,這個特點或許也曾成為時人眼中云南雕漆的短處,令它們不被愛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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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 明中期 剔紅飛龍紋圓盒

故宮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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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5 明中期

剔紅穿花龍紋雙耳扁瓶

故宮博物院藏

圖6 明中期 剔紅松竹梅草蟲紋圓盒

故宮博物院藏

“弘治年滇南尹祿造”剔黑圓盤或能成為可資比照的標準器,用來分辨可能屬于云南一派的雕漆。因為缺乏可靠的實物對照,以往學者盡管會推測那些用刀露鋒、紋帶棱角的明代雕漆為云南作品,但有時仍要慎重地表示,證據(jù)不足,尚待查考。這類器物的典型可舉北京故宮舊藏的一組剔紅,包括碗、盤、盒(圖4)、扁瓶(圖5),主題紋樣有松竹梅、雙龍、雙翼龍、雙螭、雙獅、四獅、盤長靈芝等。一些輔紋非常特殊,如其中一件松竹梅盒上,點綴著蜂、蝶、螳螂、蛙、蜥蜴(圖6),它們極少見于明代官府雕漆,專家稱具有民間鄉(xiāng)土趣味[17]。前人已注意到這組剔紅的刀不藏鋒與文獻相符,而其繁密的構圖、板平的紋樣與這面剔黑圓盤近似,頗能左證它們產在云南,或出于云南漆工之手。

圖7 明中期

剔紅纏枝蓮紋碗

故宮博物院藏

圖8 明中期

剔黃纏枝蓮蟠螭紋棋子盒

故宮博物院藏

圖9 明中期

剔紅歲寒三友圖圓盤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圖10 明

剔黑歲寒三友圖委角方盤

安徽博物院藏

圖11 明中晚期

剔紅松竹梅委角方盤

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圖12 《營造法式》

(故宮殿本書庫鈔本)

劍環(huán)紋結構摹繪

綜合參照這些器物雕飾的技法、構圖、題材特征,在已知的明代雕漆中,能進一步推定幾件屬于云南作品,例如此前曾被專家懷疑的中國國家博物館的剔黑纏枝蓮紋圓盒,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剔紅纏枝蓮紋碗(圖7)、剔黃纏枝蓮蟠螭紋棋子盒。(圖8)另外,還有國博的剔紅歲寒三友圖圓盤(圖9)、安徽博物院的剔黑歲寒三友圖委角方盤(圖10),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的剔紅松竹梅委角方盤(圖11),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的剔黑牡丹紋圓盒、根津美術館的剔紅獅子牡丹紋圓盒、岡山美術館的剔紅菊花紋圓盒、大和文華館的剔紅麒麟紋長盤[18]等。其中,安徽博物院和大都會博物館兩件方盤的紋樣題材、風格與盤沿的竹節(jié)式造型竟幾乎完全相同,區(qū)別大致只在漆色,兩者的關系顯然特別緊密,不排除有出于同一作坊乃至同一漆工的可能。

圖13 南宋 銀梅瓶

四川德陽孝泉南宋窖藏出土

四川博物院藏

圖14 南宋 剔犀菱花形執(zhí)鏡盒殘片

福建閩清白樟鄉(xiāng)南宋墓出土

福建省閩清縣文化館藏

最后,關于云南雕漆的紋飾面貌,另有一事需稍加申說。王佐記述,云南的假剔紅多作劍環(huán)、香草紋樣,宋詡則稱,云南“雕漆”多花草、無劍環(huán)。劍環(huán)、香草系指線形紋飾,現(xiàn)在大體確定,要說的是劍環(huán)原本的形式與概念。王世襄在批注《髹飾錄》中“剔犀”一節(jié)時,以計成(1582-?)《園冶》所附劍環(huán)式圈門的圖案,來推測黃成所記的“劍環(huán)”樣貌,后繼學者有時也遵從此說。而在今天的海外學界,被認作“劍環(huán)”(pommel scrolls)的紋樣,則是中國學人習稱的如意云頭,這一判斷相信得自一些時代較晚的有關中國古兵器的圖示,不為無據(jù)。然在《髹飾錄》原文里,劍環(huán)與絳環(huán)、重圈、回紋、云鉤并舉,雖然都應是線形紋飾,但具體樣式當有不同。又,文震亨(1585-1645)《長物志》論“香合”時提到,“宋剔合色如珊瑚者為上,古有一劍環(huán)、二花草、三人物之說”[19],細推文意,似乎劍環(huán)之名由來已久。而在北宋李誡《營造法式》的彩畫紋樣中,確實早有“劍環(huán)”一名。它整體作對稱多曲狀,一端彎曲斗合,一端聚結出尖(圖12),在當下很多學人那里,這種紋樣也會被稱作如意云頭。建筑裝飾與工藝美術紋樣的相通之處不乏其例,如《營造法式》的彩畫紋樣就多見于宋遼絲綢,裝飾形似劍環(huán)紋的銀器曾經出土(圖13),而紋樣相仿的剔犀也已發(fā)現(xiàn)了。(圖14)看來,劍環(huán)紋的本來面目很可能如同《營造法式》所畫,只不過到后來,它所指代的紋樣或許又有擴展,乃至能夠代表線形紋飾,與花草、人物相提并論。

盡管宋詡稱云南雕漆無劍環(huán),但他所說的雕漆是與剔紅黑器并列的一種,并非今日認為的雕漆,故而不能以此否定王佐的記載。劍環(huán)結體簡單,雕刻不難,且據(jù)文震亨之言,其地位一度很高,而現(xiàn)在遺存的豐富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當年制作的繁盛,云南雕漆不做劍環(huán)似乎不合情理。還該注意,劍環(huán)等線形紋飾多用于剔犀,相信云南的雕漆也包含了這一品種。

三、正德款剔紅圓屏刻銘獻疑

圖15 明正德 柴增造 剔紅人物樓臺圖圓屏 上海博物館藏

 

圖16 剔紅人物樓臺圖圓屏刻銘

帶正德紀年銘的漆器,長期以來未聞發(fā)表。那面“正德丁卯黃陽柴增造”剔紅人物樓臺圖圓屏(圖15)刊布的契機,是上海博物館2018年11月舉辦的“千文萬華——中國歷代漆器藝術”展覽??蹄懙奈淖譃椴┪镳^專家釋讀,由圖片分辨,“正德丁卯”“陽”“柴增造”八字較為清晰,沒有疑義,但“黃”字有所模糊,準確與否,還有商榷的余地。(圖16)

參照其他明代雕漆上的刻銘,如“平涼王銘”“平涼王琰”“滇南王松”來看,工匠署名之中的籍貫,一般是府級或以上。然檢索明代地方行政區(qū)劃,非但黃陽府遍尋不到,在更低層級的單位中,也沒有符合的地方。故對“黃”字的認讀,或許有誤。此字更可能是“貴”,在字形上,它與圖片所示亦非常相像。而《萬歷貴州通志》所載貴陽府的“方產”之中,明確記有“雕漆器”[20]。雖然這則文獻的時代較晚,但工藝品種極少驟然出現(xiàn),況且,依方志所載,雕漆造作在貴州并不罕見,說明它在當?shù)貞行﹤鹘y(tǒng),故藉以推斷正德前后貴陽等地出產雕漆,或出過雕漆工匠,應該合情入理。所以,判斷那位柴增出自貴陽并非臆測。而且,從刊布的圖片觀察,這面圓盤的漆色不甚紅亮,較為暗淡,與晚明古董家眼中云南雕漆“漆光暗”的特點似可對應。貴州與云南毗鄰,雕漆風格相信會受其影響,柴增甚至有可能也屬滇工一派。但話說回來,以上只是一種質疑和猜測,銘文究竟是作“黃陽”還是“貴陽”,尚待方家再予嚴謹?shù)谋嫖雠c求證。

尾語

在以上討論當中,先行檢視的幾則文獻很受倚重,它們成為考證、分析的基礎。文獻固然珍貴,但局限在所難免,比如鑒藏類書籍的作者不見得熟悉工藝,王佐和宋詡關于假剔紅的認識就產生了分歧。對于倚重這類文獻的危險,本文并非全無意識,之所以仍如此展開,則多緣于史料稀少的無奈。文中依據(jù)刻銘器物風格,區(qū)辨疑似云南雕漆作品,亦嫌說服力度不足,尚且只能作為猜測。另外,海內外的公私收藏一時難以搜羅齊全,以上援引的實物還不甚豐富,加之筆者不曾從事工藝制作,也沒有機會上手觀摩作品,因而對于實物缺乏直觀認識,寫作僅能藉助文獻記載和實物圖像,解說的深度當然難與漆藝工作者和文博機構學人相比??傊?,限于資料和學力,本文的論述一定不免偏頗,甚至多有錯漏。

云南雕漆的問題已困擾學界有年,期待新研究的推出,令其歷史面貌更加清晰,也渴盼新材料的發(fā)現(xiàn),能從根本上解答關于它的眾多困惑。

注釋:

[1]( 明)曹昭編著、王佐校增,《新增格古要論》(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1,據(jù)清光緒間李錫齡輯刻《惜蔭軒叢書》本),卷8,〈古漆器論·剔紅(后增)〉,頁257。

[2](明)曹昭編著、王佐校增,《新增格古要論》,卷8,〈古漆器論·堆紅(后增)〉,頁257。[3](明)宋詡,《宋氏家規(guī)部》,收入北京圖書館古籍出版編輯組編,《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61)》(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8,據(jù)明刻本影?。?,〈整備簿籍·長物簿·漆類〉,頁48。[4](明)高濂,《燕閑清賞箋》(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2,據(jù)書目文獻出版社影印本雅尚齋刻本),上卷,〈論剔紅倭漆雕刻鑲嵌器皿〉,頁66-67。[5](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北京:中華書局,1959,據(jù)清道光七年姚氏扶荔山房刻本),卷26,〈玩具·云南雕漆〉,頁661-662。[6](明)李日華,《紫桃軒雜綴》(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據(jù)民國有正書局石印本),卷3,頁291-292。[7]嵇若昕,〈明初滇工雕漆工藝〉,《故宮文物月刊》,425期(2018.8),頁96-105。[8](明)周希哲修,張時徹纂,《嘉靖寧波府志》(早稻田大學藏,嘉靖三十九年刊本),卷27,〈列傳二·應履平〉,頁37b-38b。嵇若昕先生前曾留意此則材料,并以之簡論云南雕漆貢品,見嵇若昕,〈明初滇工雕漆工藝〉,頁105。[9](明)孫繼宗監(jiān)修,陳文、彭時總裁,《明英宗實錄》(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1962,據(jù)北平圖書館藏紅格鈔本影?。?,卷44,〈正統(tǒng)三年七月丙戌〉,頁851。[10](明)張懋監(jiān)修,李東陽、焦芳、楊廷和總裁,《明孝宗實錄》,(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1962,據(jù)北平圖書館藏紅格鈔本影印),卷60,《弘治五年二月庚午》,頁1159-1160。[11](清)萬斯同,《明史》,收入《中國基本古籍庫》(北京:愛如生數(shù)字化技術研究中心,2005,據(jù)北京圖書館藏清鈔本),卷405,〈宦官傳·王振〉,頁4995。[12](明)張懋監(jiān)修,李東陽、焦芳、楊廷和總裁,《明孝宗實錄》,卷41,〈弘治三年八月庚子〉,頁860。[13](明)黃成撰,楊明注,王世襄解說,《髹飾錄解說》(北京:文物出版社,1983,據(jù)民國十六年紫江朱氏刊本),頁129。[14]保利藝術博物館編,《宋元明清漆器特展》(北京:保利藝術博物館,2012),頁68-71。[15]李經澤,〈剔黑器概述〉,《中國生漆》,2016年3期,頁13-21。[16](明)曹昭編著、王佐校增,《新增格古要論》,卷8,〈古漆器論·古犀毗〉,頁256。[17]故宮博物院編,《故宮博物院藏雕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頁265。[18]德川美術館、根津美術館編,《彫漆》(名古屋:德川美術館、東京:根津美術館出版,1984),頁81圖版111,頁82圖版112,頁127圖版181、182,頁296、307、308圖版目錄。[19](明)文震亨,《長物志》(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9,據(jù)民國二十五年商務印書館鉛字本《叢書集成》初編本),卷7,《器具·香合》,頁97。[20](明)王來賢,陳尚象修纂,《萬歷貴州通志》,收入《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志叢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1,據(jù)日本東京尊經閣藏明萬歷刻本影?。?,冊18,卷3,〈貴陽府·方產〉,頁64。

本文原刊《故宮文物月刊》463期(2021-10),此次刊發(fā)時略有改動。

圖、文來源:工藝美術理論專委會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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