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大学美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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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遺傳承人訪談|錢之初:將機器融入手工藝的邏輯中
2021.08.23

2021年7月5日至7月19日,由清華大學美術學院藝術史論系陳岸瑛老師帶隊,16名本科生、數名研究生參與的“楚文化”考察隊來到湖北荊州,進行了為期15天的專業調研。

第五組組員美819周度、美919梁麗亞和馮亦楠對荊州市非遺傳承人錢之初進行了采訪,聽他講述了與木胎漆器之間的故事。

“做漆藝能夠找到自己的本源”

“我叫錢之初,我是一位做木胎漆器的傳承人,我在湖北省恩施州的巴東縣。根據我們家里現有的實物或文字記載,我是第五代傳承人。以前我是學計算機應用的,本來是我弟弟來做傳承的,但是后來他不做了,所以我辭去原來的工作,回來做漆器的傳承。”短短幾句話勾勒出了錢之初的前半生,他不疾不徐地娓娓道來,語氣平淡,波瀾不驚。但認識錢之初的人都會感嘆他的經歷之曲折與豐富,并稱之為“傳奇”。

1977年,錢之初出生在湖北恩施巴東縣,兒時的他就對漆器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生于制作木胎漆器的家族,小時候放學后、假期中,錢之初總能找到需要幫忙的地方,有時是打磨,有時是髹漆。即便是無法插手的一些復雜工作,錢之初也會站在馬凳前細細觀察,一站就是兩三個小時。老一輩手藝人的一刀一鑿都深深地印在了錢之初的腦海。就這樣,在別的孩子們在田野里捉迷藏的時候,錢之初卻選擇與漆器制作相伴,度過了難忘的童年。漆器在錢之初的心里埋下了一顆種子。

然而,錢之初一開始并沒有系統地走上漆器傳承的道路。大學畢業之后,錢之初從事著弱電工程相關的工作,遠在廣東,拿著令老家人艷羨的薪水,但錢之初卻直言“可以賺錢,但是不開心”。“我們這個地方是很閉塞的,我們沒有規模化的生產模式,屬于自給自足。”在巴東縣,從漆樹的種植,到制漆、髹漆和木胎的制作,都被有序的傳承了下來,形成了一套系統。這種傳承中的純粹性,也使得這個家族世代堅守的事業面臨失傳的困境:“如果我不做的話,可能它就真的丟掉了,這是我,或者說大多手藝傳人的使命。”2006年,錢之初放下了手里所有的工作,開始一心一意地從事木胎漆器的傳承。這不僅是因為弟弟的放棄,而且錢之初的內心也在告訴自己,“做漆藝能夠找到自己的本源”。

走上這條道路之后,錢之初并沒有因為缺乏系統的技藝學習而卻步。一方面,兒時的目識心記給錢之初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另一方面,在廣東工作時的一段奇遇,也使得錢之初與藝術設計結下了淵源。

在廣東省科委工作時,負責數碼印刷的錢之初曾幫助了一位廣州美術學院的老師做書,那是一個急活兒,錢之初忙了三天三夜沒有休息,最終那本書做的很成功,老師也順利地前往德國參展。被錢之初的認真負責而感動,老師回國后就給了他一張聽課證。這張小小的牌子,給了錢之初兩年零碎卻豐富的美術教育。或許繪畫仍不是錢之初的長項,但將想做的紋樣和器形都做出來,卻是綽綽有余了。

家族的傳承、廣美的機遇和內心的向往似乎都在冥冥之中將錢之初引向漆藝的道路,這些經歷就像一張大網上的許多節點,編織起錢之初的漆藝人生。與其他傳統意義上傳承人不同,半道殺進的錢之初有著計算機學習的背景,因此顯示出了與眾不同的思考和嘗試。

“將手工藝的思維注入機器”

漆器是中國古代在化學工藝和工藝美術方面的重要發明。從種植漆樹,到采割生漆,再到精制熟漆,一系列耗時而復雜的流程決定了漆的稀少與珍貴。傳統的手工制漆流程繁瑣而產出不精,這促使著錢之初不斷地思考與嘗試,將機器引進精制熟漆的工藝中,實現自動化、高質量和高產出。

“可能很多做非遺的比較排斥機器,但是我覺得機器應該是根據我們這個手工藝的特質,對它進行改造或者發明,雖然我不是全用我的手來做的,但是其實我是把我的思維注入到了里面去”,這是錢之初對于機器的態度。同時,機器與手工、現代與傳統的關系作為兩條重要線索,也貫穿著錢之初的漆藝事業。不同于我們以往常在文本中看到的抽象概念闡釋,他說著“我帶你們轉轉吧”,便舉重若輕地開啟了這趟實地探索之旅。

在荊州傳統工藝工作站中,錢之初有一間獨立的制漆工坊,承擔了制漆的重任。并不十分寬敞的工坊卻五臟俱全,其中的不銹鋼制的大家伙便是這趟旅程的重頭戲——生漆精制系統。這個系統的設計基于他主持的《天然生漆精加工技術研究》項目,這是湖北省重點科技項目,而工作站內的設備就是多年來設計想法的落地,經過6年的不斷調整與試驗,才有了我們看到的第四代設備。

這一套系統的中心思想概括而言,就是在真空狀態下對生漆進行高效精制。何謂“高效”?錢之初指著角落里的一個內部裝有葉片的攪拌盆解釋道,如果用這種傳統的精制方式,不算過程中的損耗,大概需要半個月時間、十個盆子同時工作才能制出150公斤左右的精制漆。同時這種傳統的方法需要實時觀察調整,制出的漆粘度大、不便于刷涂。而新的精制系統一天之內就可以煉出至少100公斤的高品質精制漆。

漆的品質則和系統中的另一個關鍵詞“真空”密切相關。漆的精制過程中最重要的環節就是干燥脫水,此時發揮干燥作用的是一種漆酶(活性蛋白質),但由于其對溫度的敏感性,高于40度時就會逐漸失活。而在傳統的經外燈烘烤曬制方式下很難做到均勻溫度,從而導致漆受熱不均。但是兒時的目識心記提醒了錢之初,在家族傳承的制漆工藝中,通常會將冷水澆至燒熱的銅質容器上,排出空氣,從而達到半真空、降低沸點。由此,錢之初想到了利用真空系統降低沸騰溫度,從而保證漆酶的活性,在反復試驗后終于做出了這套設備。不銹鋼容器和管道中還有各種模擬傳統工藝的功能,方便對漆的成分和性能加以調整,配套的自動清洗和分離回收余漆的功能更是能夠將損耗降到最低。在這套完全自動化體系中,生漆從入口進入后,僅需10分鐘,高品質的精制成漆就可以從出口源源不斷地流出。

“雖然不是特別好看,也還沒有集成控制,但是我覺得也算已經有一個系統的雛形了吧”,錢之初望著這套機器,就像望著自己的孩子,謙虛之詞中卻是滿溢著驕傲和欣慰。

在將機器引入手工的嘗試中,錢之初實現的另一個突破是用編程輔助設計造型,并采用數控機床旋制加工木胎。在錢之初看來,父輩教授的是很純粹的手工藝,“我們從中掌握了一些技法,還了解了漆和木頭的特性”,傳統手工藝的匠心和品質都建立于其上。但是如今在和一些設計師進行合作或承接定制訂單時,面臨著圖紙上陌生的線條,錢之初的“手并不熟悉它”,而借助計算機進行輔助能夠最大限度地降低線條的生澀感,使得成品的造型更加精確,產出效率更高。

將機器融入手工藝的邏輯,在保留傳統工藝對于品質要求的同時提高效率、降低成本,不失為手工藝融入現代社會的一種方式。這樣的思路和在此指導下的實踐已然取得了令人欣喜的成果,而錢之初仍在不斷的探索中。

談到后續引入現代技術的計劃,錢之初透露到在制漆和木胎之外,還會考慮髹漆上的改進,他的想法是在未來的兩三年內做一些半自動化的髹漆設備和蔭房系統,在傳統髹漆工藝的基礎上輔助一些打磨或者刷漆的工作,但是“當然不能搞工業的噴漆什么的,那就沒什么意思了。”

“要用才行,要用才活”

如今作為非遺傳承人,錢之初的漆藝事業得到了來自各方面的支持,從國家級的非遺扶貧就業工坊,到湖北省的科技計劃項目,到清華美院的非遺研修班,再到數不清的稱號:“荊楚工匠”、“恩施州勞動模范”……然而“非遺傳承人”這個名詞帶給錢之初的絕不僅僅只是這些福利效應,更多的是一種使命感。對于自己的漆藝事業,錢之初認為“雖然說有國家支持,但更多的還是靠自己”;而對于漆藝全行業,錢之初也希望能通過自己多年的努力和嘗試,建立一個制漆、制胎、髹漆的系統,將其規范,并向全行業進行一個技術推廣,提高整體的水平、降低成本。

非遺傳承,要見人、見物、見生活。然而如何在保持傳統工藝傳承性的同時,又能與當下的生活完美融合,這是所有傳承人們都在思考的問題。“我們現在的產品有兩個極端,第一個極端是做的特別細,特別的復古,比如像文物修復或者一些非遺大師的做的特別精細,可能作品最終是進入博物館或者藏家手里。另外一個極端是現在在一些農村還一直留存下來的東西,他做的很糙,因為它的社會環境和經濟基礎制約了它的發展。”因此,錢之初認為需要設計師、傳承人、藝術理論和社會學相關學者的共同努力,開發出適合當下生活的器具,發掘出值得推廣的非遺文化,使漆器“能夠進入尋常百姓家,有一個很好的使用基數,要用才行,要用才活。”這不是一個傳承人就能解決的問題,是“一個很系統、很浩大的工程。”

撰稿:院藝術史論系周度、馮亦楠

圖片與視頻:藝術史論系梁麗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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