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凡私人的私事,一旦拿到公眾面上,即成問題,比如速寫。
速寫與素描或快或慢、或貧或富,都是本著再現的目的,為表現提供條件,為個性積累共性,為創作夯實基礎。速寫與素描不同的是,它更像探子或尖兵,走在所有想法與抱負之前,走在所有問題之先。
速寫的歷史與繪畫的歷史一樣長短,有繪畫就得有速寫,就像有天就得有地,有山就得有水,天地之大相輔相成,山水之美相依互動,繪畫與速寫就是這樣一種普世的關系,不好說誰是手段誰又是目的,只能說每個畫家都有各自的理解與踐行。
門采爾 軋鋼工人
阿道夫·門采爾是德國19世紀的最著名的畫家,也是歐洲最著名的歷史畫、風俗畫的大家之一,更是杰出的素描與速寫大師,俄國評論家斯塔索夫曾稱他是德國當代“第一個最偉大的畫家”。他在1875年創作了他最重要的現實主義繪畫作品《軋鐵工廠》,作品用油畫的表現語言,以現實主義的風格描繪了工業化時代軋鐵工廠生產的場景,畫面氣韻飛揚,生機勃勃,深刻體現了工業文明時期人與時代的真實存在,是門采爾藝術作品中的不朽之作。同時,門采爾在準備創作之前,在軋鐵廠的車間里岀岀進進,為此畫畫了大量速寫,幾乎比工人還要忙碌。這批速寫不但充盈了畫面中人物豐饒的細節,也做實了畫家創作的主題內涵,從局部到整體,生動精到的人物形態與蒸騰濃郁的環境氛圍,他幾乎用手中的筆親撫了數遍,所以你幾乎聽到的呼吸,嗅到的汗味,看到的熱烈,感到的震撼,都是貌似纖細零散的速寫線條所支撐所鑄就。在門采爾的創作體系中,速寫不可或缺但卻不是目的,更多思想更大抱負才是目的。
趙州橋是目前世界上年代最久遠、跨度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單孔坦弧敞肩石拱橋,在世界橋梁史上首創的“敞肩拱”,是設計者極富個性想像力的創作,斵輪見嗟,錯石惟作,嘆為觀止。你有大理想大目的,便必須從瑣碎處散亂處認真做起,中國早就有積腋成裘、聚沙成塔的典故和成語,所以我理解的速寫就是一個“積”字,是迺積迺倉的積累,是積靡使然的積習,是積小勝為大勝的積難,但具體到不同的畫家,又豈是一個“積”字可以囊括,還有更松散寬泛的體識。因此速寫可以是方法論,也可以是表現觀,可以從一口井里打出一條河,也可以在一條河里挖出許多井,皆因人而“議”,如果沒有一個規則適應所有人,也就當然沒有一種速寫的觀念適應所有畫家,無論逸筆草草還是慎微謹小,無論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還是滴水不漏、嚴防死守“形”,都是個人個體的私房菜私秘事,本無須與大家共品同嘗。
門采爾 作品
比如偶然見到的畢卡索、康定斯基等現代繪畫巨擘的速寫,就不忍卒讀,零亂潦草得如鬼畫符,但一點也沒影響他們出類的想像與拔萃的表現。因而我是把速寫當手段的,我以為速寫或者在再現中比劃表現,或者在表現里緬懷再現,酣暢淋漓地表現要突破再現的糾纏,困厄窘迫的再現也渴望表現的搭救,速寫以一己之命成全的不止萬千。
我之所以視速寫為手段,是因為手段在數量上貧,結果在質量上富,所以我的嫌貧愛富就有了根據,速寫是為了創作的追求而存在的手段,就像吃飯是活著的手段,而不是活著的目的一樣,如果有速寫,大師速寫大家也不奇怪,不是有大胃王美食家嗎,創作真的很優秀的畫家,無論何時何地,畫出他的速寫后,都會歸攏到他的目的里去,就像舞蹈家臺下轉的那成百上千圈,都會集中到臺上那幾圈,目的性很強的追求,過程常常更麻煩更瑣碎,是不好輕易示人的。
把速寫當做目的,也畫出經典畫成佳作的畫家,一般不再把創作與速寫切分,就像感情很好的夫妻,到老邁時竟長成了姐弟兄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的理想不再是人生的標準,小的日子即是生命的本真。但像我這樣野心勃勃了一輩子的人,速寫再多再好,終究是過程是手段,不好視戀愛為結婚,不能掌出五指以為拳,創作才是拳,拳離不開五指的凝心聚力,創作離不開速寫慢寫粗寫細寫認真寫隨意寫的“指”們。如果速寫是指力,創作則還要有心力膽力想像力,如果創作是手掌,便必須攥緊思想與精神的拳,人人皆敢指東指西,卻不敢輕易揮拳直擊,哪怕真有體力,沒膽力心力也別輕易出拳,挨揍丟臉事小,前功盡棄事大。創作不是有手就能辦的事,創作是把指與掌的作用和功能團結到一起,團結一致的結果當然是該出手時再出手。
用庖丁解牛與葉公好龍的故事解釋藝術創作,如果倒敘,各種局部之寫折解下來便如庖丁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所以技蓋至此,在觀者眼中的創作,在創作者心中是很多方面的組合,揣摩多時爛熟于心,速寫只占其一,不可能是全部。
用手段以偏概全,拿速寫比劃創作,往往如善畫龍的葉公,能鉤能鑿能雕能寫,一旦創作聞而下之,窺頭于牖,施尾于堂,葉公見之,棄而還走失其魂魄,五色無主,是葉公非好龍也,好夫似龍而非龍者也。
作者系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中國美協版畫藝委會副主任,本文發表在《美術報》總第1536期(2023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