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陽方圓大廈
城市審美的討論容易陷入各說各話的困境,標準模糊,莫衷一是,但反過來講,對于差的城市或丑的城市,倒是意見比較集中。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經濟發展的同時,城市化水平快速提升,在短短二三十年間,實現了很多國家一百多年的建設成果,其成就不容否認,但與快相伴的一些問題,也是有目共睹。領導層有“奇奇怪怪”的評價,民間更是組織了最丑建筑的評比。不光是個體建筑,建設模式的單一化,效率是高了,也引發了千城一面的問題。中國城市就這樣快速地痛并成長著。城市發展過程中的痛,并非中國獨有,由于現代城市是個復雜系統的集成,想要無痛發展,確非易事。
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城市或理想城市,歷史上不少大師提出過理想城市的方案和模型,但這種理想往往只是形式上的觀念化表達。如果做調查的話,不同的人給出的理想城市名單肯定不會一致,就算是得高票排前列的城市,去找當地城市居民聊聊,也可能收獲一堆槽點。城市的復雜性即在于此,觀光客眼中的美與本地居民的判斷不見得一致,管理者的理想未必是普通市民的追求。
說起這種復雜性,自然會想到歷史上有名的幾則故事。一是古羅馬帝國的皇帝尼祿,見羅馬城大火而欣喜不已,因為這給了他按自己意愿重建城市的可能性。當時羅馬一片繁盛,但繁榮與美不是一回事,羅馬城房價高企,街道無序,很多地方甚而臟亂不堪。羅馬既是眾人向往之地,也是讓人難以忍受的城市。尼祿貴為最高統治者也對城市問題一籌莫展,故而大火反讓他看到機會。第二個故事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攝影師拍攝了一張美國紐約曼哈頓地區的照片,題為“有序的混亂”,十分耐人尋味。紐約有均勻的棋盤格路網,曼哈頓地區的高樓都依據地塊的限制而興建,此為有序,而每座建筑爭奇斗艷,形式語言五花八門,整體上毫無邏輯,彼此之間也沒有配合的意思,“有序的混亂”還真是貼切的評價。然而,即使如此,紐約這個“大蘋果”正是以這樣的氣質吸引了無數人。
更激烈的故事來自英國倫敦,1987年,英國王儲查爾斯王子和英國主流的建筑師們爆發了一場大論戰,王子認為“英國建筑師對倫敦造成的破壞比第二次世界大戰‘閃電戰’中希特勒的轟炸機造成的破壞還要嚴重”,昔日宏偉壯觀的圣保羅大教堂已經被摩天大樓襯托得氣勢不再,他呼吁修建“出自英國豐富的建筑傳統并與大自然和諧一致的建筑物”。查爾斯王子甚至找來專業的團隊為自己的論戰拍攝了一部倫敦城市景觀的紀錄片。建筑師們則以保守、迂腐反唇相譏,并指責王子憑借特殊身份發表意見,干擾了公共決策。雙方針鋒相對,立場強硬,一時的情緒化往往伴隨著過激的言論,但社會在這場論戰中也思考了更多。對于倫敦這樣的城市,一方面擁有悠久厚重的歷史,另一方面在“二戰”中遭到極大的破壞,戰后的重建究竟應以什么樣的姿態去進行,確實費思量。時代性的表達與歷史的尊重構成一對矛盾,建筑師們倡導的現代美學與以王子為代表的古典審美也難免沖突,最終的選擇往往見仁見智,難以簡單地達成一致。
倫敦戰后的城市建設是有代表性的,查爾斯王子的感受也不是孤立的,建筑師代表的專業精英所推崇的現代主義正是利用戰后百廢待興且經濟拮據的形勢而得到大規模的實踐,許多因素交織在一起,造成了混雜的局面。而另一個容易被忽視的重要因素,是房地產業的興起。在工業革命之前的漫長歲月里,房地產作為一個行業是不存在的,空間不是一種可頻繁交易的產品,工業革命之后房地產業隨之興起,空間也成為一種產品,既可大量生產,也是重要的消費對象。后現代主義著名的理論家查爾斯·詹克斯在評論倫敦郊區大量興建的大型旅游酒店時,曾描述這些建筑是“按不露面的開發者的利益,為不露面的所有者,不露面的使用者建造的”,只能假設“這些使用人的口味與陳詞濫調等同”。([英]查爾斯·詹克斯《后現代建筑語言》,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1988年版,第6頁)現代房地產業的興起,造成了建筑的所有者、開發者和使用者各自分離,并且在某些階段不可預知,詹克斯的評論直指要害。
廣東南海土樓公舍
對城市而言,陳詞濫調未必是最壞的結果,那只是一種庸常,雖不能激動人心,也沒有太大危害。在真正的地產競爭中,陳詞濫調只是策略的一部分,“標新立異”地制造賣點是策略的另一方面。空間作為商品被賦予的符號價值在地產商控制的媒體上成年累月不間歇地轟炸。資本以匿名的方式在城市建設中行使著主導權,商業的邏輯挑戰慣常的審美與秩序,常人眼里的奇奇怪怪,在流通交易的鏈條里自有其合理性。奇怪可以成為焦點、成為地標、成為話題,自然也就容易認知,容易流通、被消費。中國的城市化進程中,房地產同樣扮演了重要角色,政府一度以經營城市的理念,寄望于資本的協力建設,初衷不見得錯,但由此難免形成管理缺位的局面,政商合力,勢不可擋。
當城市真的成為空間大賣場的時候,即使是商業競爭,也會呼喚市場秩序的建立,無序競爭的結果是大家一起沉淪。城市之美,簡單來說,無外乎兩個條件,一是秩序,二是獨特的性格。秩序的形成不外乎兩個模式,一種是規劃先行的強勢主導模式,一種是自發生長的向心模式。歐洲的眾多城市都是后一種模式的產物,城市隨著所在地經濟的發展慢慢擴展,謹慎地維護原有的中心區域,雖不是簡明的幾何化路網格局,但秩序仍清晰可辨。威尼斯的圣馬可廣場被譽為“歐洲最美的城市客廳”,而圍合形成廣場的這些建筑是在三百多年的時間段內先后建成的。如果沒有對先行建筑和廣場的尊重,那么,這座最美的客廳是不可能誕生的。這樣的城市雖然看似自發建設,但是背后仍有很強的整體觀念支撐。規劃先行的城市建設往往要依靠強有力的行政力量,歷史上有抱負、有作為的統治者與許多城市的面貌有很強的關聯關系。法國巴黎的奧斯曼改造是城市史上的著名案例,由中世紀慢慢發展起來的巴黎城一度并不是那么優美和有序,但在奧斯曼手上經歷了一場大規模的改造,成為后世許多城市模仿的對象。這次改造的重要思路就是通過星形廣場和放射狀的干道,為巴黎建立秩序,并通過法律規定了一般建筑與街道的關系,使巴黎至今仍是世界上整體性最好的城市。
美國紐約的路網是殖民地時期形成的,很規則的均分網格,但在市場競爭的模式下形成了曼哈頓地區著名的“有序混亂”。城市作為一個復雜系統,也可以理解為多方利益博弈的場域,任何一方的利益訴求不受制約的話都會導致奇觀的出現,政治的力量會產生政治性的建筑奇觀,商業力量導致商業奇觀,平民的力量也會導致平民的奇觀。城市的性格往往也在這種博弈中得以積淀,慢慢形成。“二戰”之后德國建筑師格羅庇烏斯在美國成立了協和事務所,攜現代主義建筑先鋒之威,發展得很快,并承攬了許多重大項目,但泛美航空公司總部大廈的設計成為其職業生涯的一個拐點,這座大廈占據了兩個街區,龐大的體量阻斷了城市原有的視線通廊,引來一片批評,大師聲譽受挫,最后事務所也倒閉了。著名華裔建筑師貝聿銘在波士頓設計的漢考克大廈也是爭議很大,因為大廈緊鄰波士頓市中心一座著名的老教堂,高層辦公大樓的體量顯然嚴重影響了這一地區的城市景觀。好在貝聿銘巧妙地利用了玻璃幕墻的鏡面反射效果,并把大廈的平面設計城菱形,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建筑的體量感,沒有使這個項目成為自己的滑鐵盧。公眾輿論在這些故事里,一定程度上平衡了利益的博弈,資本也罷,權力也罷,名望也罷,一切自有公論。
城市之美是個龐大的話題,其復雜性往往需要我們透過表象的繁雜去認識深層的規則。一座美的城市,并不是幾座地標性建筑或幾處景觀所能決定的。每座城市都有其自身的邏輯和秩序,城市既然是一個公共的場域,其品質也是由公眾的力量決定的,權力和財富或許有一時的話語優勢,但長久來看,終究還是城市市民的日常生活造就了城市。一座美的城市,往往呈現的是一種可取的生活方式,或許也有不便之處,但大家能包容她的缺陷而珍視她的美好。城市是集體意志的顯現,是一個人群的價值觀的表現,美與不美的背后,實在是價值觀是否能得到認同。城市價值從來就不是單一指標所能代表的,當我們批評、抨擊一些扭曲的奇觀時,我們也需要檢視一下自己的內心,我們的期望到底是什么?
本文原載《美術觀察》2018年第5期,作者系清華美院教授、《裝飾》主編方曉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