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前的一個深秋,在河北首屆國際石雕作品邀請展中,有位德國雕塑家名叫揚·斯諾德(Jan Schroder),大家習慣稱他 “老揚”。期間他到北京,我陪其參觀雕塑系,他與年輕的中國學子有過兩段對話,至今仍縈繞耳邊。
對話一
在三年級教室,此單元是泥塑人體課。幾位同學利用課余時間專心致志地做著習作,抬頭見到老外,立刻放下勞作,圍住老揚問東問西。一位同學自信地發問:“你們德國美術學院雕塑系學生的泥塑人體有我們好嗎?”老揚愣了一下,緩慢并略帶智慧地應答:“我們祖先在十二世紀就比你做得好。”或許有些唐突,他稍顯善意地補充道:“你的泥塑人體作品,在解剖、結構等方面比你老祖宗的好!”
超越前人,這是社會發展之必然,也是做人的價值所在,否則無意義可言。老揚此番言語說得近乎無隙可擊,在古希臘、古羅馬時期,西方藝術家就對現實物象尤其是人體本身有所探求,精確再現技能達至輝煌。面對先祖成就,歐洲現代藝術家必須變,不然坐不住。對待傳統,他們一方面引以為豪,另一方面又反對重復傳統,在此基礎上,淡化人體寫生是逐步形成的。
在古代中國,塑造人體簡直不可想象,雕塑人不玩也無法玩這一塊,幾千年來,此是一片蠻荒禁地。西方是藝術家在做雕塑,中國則是匠人而為之。20世紀以來,西學為重,對待中式傳統,基本秉持否定態度,在圖強之路上,我們一反常態,使勁學、拼命趕。國人從西方學到了科學的觀察方法,掌握了準確的塑造技能。雕塑反映現實生活,業者學養充盈,雕塑家地位躍升。從遞進視角來看,現今同學的人體泥塑習作與古代匠人之作相比,確實進步了。
學生泥塑人體習作
對話二
在四年級教室,此單元是材料雕刻課。同學們先收集資料,整理思路,畫出草圖,經篩選后,制成小定稿(泥質、石膏或玻璃鋼)。到工廠買規整材料,對著小定稿,描畫于材料上,再一刀一刀地鑿刻出來,這是國內雕刻教學的通常程序。
老揚做過許多木雕作品,其中以船型居多,木質粗獷樸實,安裝形態或吊或掛,或多件組合擺放。他如一位水手,駕馭著藝術方舟,時刻啟程遠航至世界各地。翻看他的作品集,同學們頗感好奇,問到:“您的作品是怎么做成的呢?”老揚答:“我與你們相反,在萊茵河邊,我有一個院子,里面堆滿各式各樣的材料,風吹雨淋也沒關系。每天我穿行在材料之中,有時喝著咖啡,坐在材料前發呆,幻想著木頭里面有些東西,蟲蛀結節,紋理表皮皆可能引發想象,一旦成熟,我將其切割斧劈出來,沒有小泥稿,稿子就在我腦海中。”
《舟》 木、鉛 揚·斯諾德[德國]2000年
聞此,余頗為詫異,清代鄭板橋胸有成竹,作畫即便如此。早在殷商時,先民們制作玉雕就已擅長巧色借形了,一切根據材料來思考,先有材料,再有作品,而不是先有作品再去尋找材料。中國人講究“萬物有靈”,一草一木皆是情,透過外表,內中又有一個世界,進入這片天地,任思緒自由地馳騁,正所謂“道在情深之處”。中國古代工藝雕刻充滿想象力,蘊含高于生活的創造力,對于傳統致思方式來說,現今治學理念是否有所失卻?
《三星他拉玉龍》 玉 高26cm 中國新石器時代
兩則對話貫穿起來,似乎有點擰了。
過去中國人重“情”,西方人講“理”。中國情結源遠流長,西方法理健全完善,情無具體形態,理有明確界限,若要情深誼長,就得若即若離,若要條理清晰,就得準確無誤。中國藝術是動態聯系的,也即似是而非;西方藝術是靜態孤立的,也即就事論事。中國藝術內部有暢想成份,西方藝術外表有精確刻畫;中國藝術是圓融貫通的,西方藝術是實際具體的;中國藝術家由內而外地表現主觀物象,西方藝術家由外及里地再現客觀物象。想象轉眼即逝,用線最為快捷,現實固定存在,體現更為真實。過于強調情而無規則,過于強調理而無韻味,現今趨勢是綜合,中國學習西方之“理”,西方借鑒中國之“情”,合情合理,天地圓方。
城市拆遷現場
學習西方先進之“理”無可厚非,可貴的是還應體現出情之所在,心裝天下而善待自然、厚待歷史,不過,情無所附,理不蓋全,傳統精粹漸次消歇,自然遺跡頻遭摧殘,不光是雕塑,至少眼前城中變化也如此!
作者簡介
許正龍
江西上饒人,清華大學教授、博士,美術學院博士生導師、《學院雕塑》叢書執行主編。出版《中式物語》、《和合之道》、《時空銘》、《雕塑概論》、《雕塑構造》等,曾獲中國雕塑史論獎、北京高等教育精品教材獎等。
本文發表在: diaosutoutiao 雕塑頭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