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大学美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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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覺傳達設計系教授馬泉:疊加態:極限表征之路
2020.06.24

“疊加態——馬泉作品展” 深圳開幕式

編者按

一粒沙子意味著什么?它所蘊含的世界有多大?這個極具深意的命題經歷過很多哲學家的詮釋,但卻沒有一種藝術的詮釋方式。那么,以當代藝術的形式來詮釋這個哲學命題可能嗎?答案是肯定的。就像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馬泉認為的那樣,沙子意味著個體的生命與宇宙的輪回,它無言但卻清晰地傳達著一種詮釋:一沙一世界。為了尋求這一答案,馬泉耗費了10年光陰。最終,他以一個當代藝術展來向眾人敘述關于沙的故事。

2019年11月23日,由顏為昕擔任總策劃,馬可·斯科蒂尼(Marco Scotini)、蘇丹擔任策展人,深圳市關山月美術館與清華大學美術學院聯合主辦的“疊加態——馬泉作品展” 在關山月美術館隆重開幕,集中展示馬泉近十年創作的有關沙漠主題的綜合媒介作品100余件。該展覽原計劃于2020年3月在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美術館展出,因受到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展覽延后舉辦。

深圳開幕式現場

深圳展覽現場

深圳展覽現場

馬泉:沙漠日志

馬可·斯科蒂尼(Marco Scotini)/文

印帥/譯

創作與沙

在沙漠中,除了上帝,我們誰都無法遇見。”美國現代主義建筑師弗蘭克·勞埃德·賴特(Frank Lloyd Wright)曾多次這樣描述著沙漠,然而,英國建筑評論家彼得·雷內·班納姆(Peter Reyner Banham)卻始終認為,“在沙漠中,除了上帝,我們誰都可以遇見”

眾所周知,賴特的經驗來自于亞利桑那地區與外界隔絕的沙漠(賴特在此建立了他的工作室和居所);班納姆則是將他的關注傾注在了美國西南的莫哈韋沙漠,在他眼中,沙漠優美縹緲卻又堅定不可動搖。事實上,沙土飛揚,廣袤無垠并不能簡單定義沙漠,在班納姆看來,沙漠即是自然。這位《第一機械時代的理論與設計》的作者,在書中這樣解釋道:沙漠的概念始終存在于人類的歷史之中。“沙漠” (desert),曾作為形容詞而非名詞,出現在不同的西方語言中。拉丁語中“desertum”意指寸草不生的、荒無人煙的場所,因而天然地形成了人類對于領土的認知。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從來沒有與沙漠分離:如今回望,我們可以重新正視人對土地的關系。從圖像和個人經驗,我們也不會再對這一位偉大的建筑及都市史論家對沙漠無限的喜愛而感到詫異。穿越死亡大峽谷,奧赫里德湖,駕車橫跨亞利桑那和新墨西哥州,探索紀念碑谷,每一步都如同宿命一般,早已明確。班納姆在美國西南的沙漠中找到自我的可能性。這是一種或許現在不可見,但擁有不斷生成的潛力:從無到有,從虛至實

讓我聯想到班納姆的是馬泉對沙漠所傾注的無限熱愛。只不過在這里,對莫哈韋沙漠的探索變成了對戈壁的好奇,西方轉換到了東方,另一方土壤、另一個時空,但至少,有一點是相通的:他們早已將沙漠融入靈魂。從2006年起,馬泉便開著他的越野車,翻越中國北部與蒙古邊境戈壁沙漠的座座沙丘,至今13年從未間斷。他的每一次沙漠之行,或許早已無法用“旅途”來定義,而是將自己的身心全部沉浸在這沙漠的景致之中,與沙漠同呼吸,被另一種時空所圍繞,被另一種氣氛所包圍。自上世紀初始,中國西北(陜西、甘肅、青海、寧夏、內蒙古)的風貌已經成為了中國現代與當代藝術家不斷描繪和討論的對象,但這并非是馬泉無數次前往沙漠的緣由,事實上,從擁有言說的渴望,到逐漸確認以“藝術”方法呈現他與沙漠極其“私密”的關系,距離他首次踏入沙漠也已過去了6年。而正是這種渴望,推動著馬泉開始不斷以“日志”記錄沙漠、丈量自己。相較于傳統的文字寫作,馬泉以手稿、繪畫、視頻影像、聲音藝術豐富著他的“日志”,深圳關山月美術館舉辦的個展《疊加態》也成為了馬泉近10年來藝術與人生的階段性總結。這10年對沙漠的專注,引領著馬泉超過了空間、時間的界限,語言、聲音和圖像的坐標,人類學與社會學的限制;也讓我們見到了一個全新的、擺脫我們原來固有想象的生態語境。“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馬泉在自己的視頻作品中,引用《莊子·秋水》中的典故,闡明了自己的態度。

馬泉 沙漠之子 影像 視頻截圖

馬泉 沙漠之子 影像 視頻截圖

沙漠與風

“沙塵被風吹了起來,帳篷前坐著一位身著舊棉襖的老者和一位年輕的女子。老人在沙上作畫,一筆接著一筆,口中說道:巽卦(Souen)在易經中一陰爻伏,巽為風,中上卦,它如影隨形,又無影無蹤。風帶走了時間,改變著空間,這正是它神秘的力量。” 荷蘭紀錄片導演尤里斯·伊文思在電影《風的故事》中安排了這樣一幕場景。那一年,伊文思已年近鮐背,重回中國,重返戈壁沙漠,來實現他一直渴望實現的夢想:拍攝無形的風。在親身經歷和拍攝了全世界先鋒與革命運動之后(從西班牙內戰到抗日戰爭,從越南戰爭到南美革命),伊文思選擇了一處沒有斗爭,更沒有人跡的場所進行拍攝——回歸沙漠。在這里,自然條件均以一種極端的方式在相互作用著,綿延不絕的沙丘,高低起伏的沙坑,還有漫天飛舞的沙粒,而“風”正是這一切作用的始作俑者,它將巖石風化成沙,吹向四方,與地質運動共同影響著這片大地的地貌變化。不同緯度間的溫度差導致的氣壓差異,形成了“風”:風是水平空間內的空氣運動,卻能夠在任何非設想的情況之下改變環境。尋找詞源,我們發現風(譯注:意大利語中vento意為“風”)來源于拉丁語“venire”(譯注:意大利語中venire含有到來、前往的意思),意味著逐漸向我們靠近的運動軌跡(而并非遠離),如同受外力突然形成的物體,比如——空間。同樣的,風也是一種無形的運動,我們看不見它的身影,卻可以通過各種“壓制”地貌而成的紋理,各種它造成的現象和影響感知它的存在。因此,或許我們總將沙漠認為是一塊不曾隨著時間而改變的“磐石”,與人世隔絕,但事實上,每時每刻它都在發生著無盡的變化。但這與巖石上“風化”痕跡的顯而易見不同,觀察者如不細心,很難發現其中的變化與差異。一旦我們用“沙漠”去命名一個場域之時,天然地便將這個空間所有的地理地貌演變,過去與未來的痕跡、時間與運動的變化都排除在討論之外。而在這些地貌變化之中,卻也同時蘊含著諸如原始圖像、秘密文字等待我們解讀的內容。沙漠,是最為極端的生存空間:人類必須面對一切不適居住的外部條件;植物和動物需要頑強地面對氣候和地理的惡劣條件。但沙漠并不因此只有無盡的沙塵,卻依然充滿了生命力的空間。在《疊加態》之中,馬泉并沒有停止他對于沙漠(與風)的探索,展覽本身變成了一次探索的過程,科學考證、地理發現、人類學研究相互交織其中。從銅版系列作品《時間雕刻》,到超過600塊沙塵與瓷泥燒制樣品所組成的作品《瓷沙編碼》,馬泉在被看作是同一化的宏觀世界中,呈現出微觀世界的多樣性與復雜性。每一粒沙的形成,是一次特定的過程,都擁有專屬時空的演變結果,它們或許是塵土、玉石、石英分解后的一粒塵埃,來自不同的經緯度,相互混合,相互疊加,在不斷的運動中形成全新變化的狀態。“如果風決定著沙的命運,那么誰來決定人的命運?”馬泉在向觀眾提問的同時,自身也在思考這個問題。沙丘短暫多變的形象成為了馬泉作品的來源,從紙本水墨到綜合材料,馬泉嘗試刻下的是超越時間概念的形態。他也因此豐富著《馬記》(馬泉日志)系列,從文字記錄到聲音記錄,這些作品之間形成了一種生態關系,這也是馬泉作品的源泉。

馬泉 沙漠之子 影像 視頻截圖

一沙一世界

深入討論每件作品中的綿延、再現與疊加時,會發現這些獨立的作品彼此之間又緊密相關,展覽《疊加態》將不同的作品建立了沒有層級的聯系,形成了自身的小宇宙。展覽被分成了“無始”、“無內”、“無外”、“無窮”四個章節,這四個標題將沙漠空間的定義表達得淋漓盡致,同時提出了另一種視角、另一種度量、另一種聲音和另一種科學,如同德勒茲與瓜塔里在《千高原》中提到的“游牧科學”。沙漠的空間不再是某種規則下的空間,不能再被簡單地定義和理解,也無法再阻止它的移動,換言之,我們不能再僅憑現有的地圖或者預設的視角來探索這一空間,沒有人能明確告訴我們去往何方,也不再存在某種固有的價值評判體系。而我們感興趣的是“沙漠”自我定義的可能性。而在馬泉的作品中,正蘊含著這種可能性。正是因為馬泉對于中國城市社會密度和建設發展進程的熟知,他在沙漠中所經歷的一切體驗變得更加難能可貴,通過重新明確人與人、人與物之間的關系,幫助我們找回已經模糊的認知。“稀少”變成了一種最佳態,“缺失”連接了往昔與今日,“微觀”通往“宏觀”,反之亦然。因此在《疊加態》中沒有什么是絕對抽象的問題,每一件作品都試圖找回人那“人性的,太人性的”具體問題,正如影片結尾,當越野車陷入沙坑,攝影機倒下的畫面,回歸現實。“此刻” 馬泉這樣描述道:“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遠古時代的信息,夜晚,我赤著腳站在沙上,抬頭看著密集深層的宇宙星空,感覺就像在沙塵之間漂浮星星,并在銀河系中變成漫游塵埃……”

馬泉 沙漠之子 影像 視頻截圖

陳明:關于沙粒的當代性思考

一粒沙子能蘊含多少空間?在茫茫沙漠上,沙子無所不在,它們的形態是什么樣?它們又是否相同?它們從哪里來?又意味著什么?

在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馬泉看來,一粒沙所折射出的內蘊,可以涵蓋廣大,意涵豐富。十余年來,他每年都會在內蒙古沙漠深處探尋,在蒼茫的沙漠中尋求對于人、世界、乃至宇宙萬物的思索。獨自在沙漠的夜晚,他仰望星空,油然生出“我們是誰?從哪里來,又要往哪里去?”的喟嘆。馬泉說,這句被人說了無數次的疑問,在寂靜無人的沙漠深處會給人特別的感受。

馬泉的個展在深圳關山月美術館開幕,這個展覽所呈現的“立體性”和“當代性”完全超出他最初的想法。在進入沙漠的最初幾年,他所創作的是抽象水墨畫,然而,他發現水墨畫遠遠不能表現出他的思考,于是對于沙子本身的研究成為他所關注的目標。從100粒沙子的掃描圖像,到綜合材料的呈現,再到裝置藝術、影像藝術和音樂,馬泉一步步從平面的藝術呈現方式走向立體的多元的呈現。馬泉的藝術創作超越了我們對他的刻板印象:設計家、探險者,忽略了他還是一位具有哲學思考精神的藝術家。

當代藝術的旨歸當然包括對于社會、文化乃至人類命運的思考。不用說,與那些只醉心于形態刻畫而毫無精神內涵的作品相比,馬泉在藝術創作中的思考更貼近對于人的觀察,對于星空下人類命運的哲學思考。這并非說,馬泉的作品就是成熟的,但只要你去觀察這些擺在面前的創作,就會不由自主地被其散發出的強烈的生命感所震撼——這些沙子本就是帶著靈魂的生命。馬泉借此再次發問道:“沙從哪里來?這是風決定的。那么,人又從哪里來呢?又是誰決定了我們的走向?”

在當代,有多少藝術作品可以觸摸到真正打動他人的內心?更不用說觸發觀者的思索,我們看到太多無關痛癢、雷同重復、麻木不仁的畫作,以至于看展覽成為一種應付了事的差事。藝術創作的本質目標之一,至少是打動人,然后能夠令人做出若干思考。面對馬泉的這些創作,我們不僅感動,也觸發了深深的思考。

這應該就是《疊加態——馬泉作品展》的最大意義之所在。

馬泉 沙漠之子 影像 視頻截圖

蘇濱:時間盡頭的躍遷

“疊加態”一詞,對于馬泉個展顯得意味深長。

盡管它真切地折射了作品媒介的交叉性與綜合性,但我更傾向于將其視為一個來自量子概念的喻詞。對于量子世界的疊加態,這里不妨以著名的思想實驗“薛定諤的貓”來勾勒:實驗設置了一只封閉在盒中的貓,它會由于粒子放射的不確定性,而處于一種既死又活的疊加態。也就是說,只要盒子處于閉合狀態,兩種悖反的結果就會同時并存,貓的生死(本征態)只有在盒子開啟之后才會發生。在此意義上,充滿隨機性與不確定性的“疊加態”,正喻示了展覽本身的探索傾向,也契合了馬泉在創作上一以貫之的塊莖生成模式。

此次展覽包括“無始”、“無內”、“無外”、“無窮”四個單元,分別呈現了馬泉近10年的力作。其中的某些作品,此前我雖有緣先睹為快,但面對整個展覽時,我還是感受到某種不可名狀的張力,仿佛回眺夢境般若隱若現的荒漠:積雪晨飛,驚沙夕起,依稀以辨,似近猶遠。

極限敘事

我們不難發現,馬泉個展中有不少作品都精確地標明了經緯度。其中,銅版畫系列《時間雕刻》(1-100 號)共計 100 幅,每一作品的畫面都標明了沙塵顆粒的采樣地點;裝置作品《瓷沙編碼》由 390 件瓷沙混燒的條塊組成,每塊都有依稀可辨的經緯度標記……這些數目浩繁的地理坐標,無不指向同一個地域——巴丹吉林沙漠

走進沙漠需要勇氣和技術,而超越自我則需要思想和智慧。一旦其存在性思考發展到不再依賴極限體驗的程度時,沙漠就不僅僅是一種探險領域,或者說,就不再是當初那個沙漠,而是一個需要重新觀照的廣袤世界。至此,二者已從兩極對立轉向往復對話,而他與沙漠的關系也從主客關系轉變為文本互涉的關系。

大約從 2016 年開始,馬泉對他的沙漠展開了日益頻繁的田野調查,而攝像、攝影、錄音、筆記與沙粒采樣等文本性素材,也在日積月累中不斷擴展著極限敘事的版圖。 以此為基礎,大量不同媒介的作品隨之涌現出來。其中,紙本水墨仍然一如既往,但其繪畫語言卻一直不斷變化;2017 年,其創作中逐漸出現了音樂性表達,拉開了音頻與視頻創作的序幕;2018 年,他開始以硬木為材料嘗試浮雕與繪畫語言的結合,同時采用陶土、瓷泥、沙粒等材料制作裝置作品;2019 年, 他又開始以銅版畫展開沙漠題材的微觀敘事……

這些作品看似品類蕪雜,實則相互交疊,分支繁衍,各成系列。它們的生成,既不是線性的,也不是樹狀的,而是網狀的,類似于德勒茲思想中的“塊莖”。塊莖是植物莖的變異形式,因其匍匐生長于地下,常被誤稱為“根”, 生姜、馬鈴薯等皆屬此類植物。德勒茲以此為喻,發展出一套“塊莖理論”。其中所謂“塊莖”,是指“一切事物變動不居的復雜互聯性”,一種迥異于樹根與簇根的思維結構,一種多向度的、多元異質的、非中心化的思想路徑,一種徹底與歷史決定論決裂的方法論。可以說,馬泉的極限敘事之所以能衍生出龐大的文本群落,最終應歸功于自發生成的塊莖模式

間性即意義

大漠風起,飛沙蔽日,風左右著沙的遷徙,沙改變著風的疾徐。當一切塵埃落定,沙必與大氣結盟,醞釀下一次風暴。風之于沙,恰似沙之于風,二者互為影響,彼此牽連,構成不斷對話、相互指涉的文本關系。依此類推,荒漠與都市之間、超越與沉淪之間、探險者與越野車之間、勇氣與恐懼之間、車轍與沙脊之間、生存與死亡之間,無不蘊含著某種對話性的結構關系。換言之,能指層面上的一切關聯性因素,在特定語境中都具有不同程度的文本間性,而意義的發生無不以此為基礎。

觀展印象中,我所解讀到的文本間性,起于他晚近的作品——銅版畫系列《時間雕刻》。這個系列完成于 2019 年秋,畫作達百幅之多,陣容頗為浩大。根據由遠及近的觀看習慣,它們在第一印象中,恐怕會被視為寫實性的石頭形象,其后才會被歸為沙粒。然而,這些貌似寫實的東西,其實既不是什么石頭, 也不是什么沙粒,更與寫實性毫不相干。嚴格地說,它們表現的只是沙粒的微觀鏡像——需要借助光學顯微三維掃描成像技術才能“制造”出來。在日常世界中,肉眼根本不可能獲得這種視覺經驗。

問題的關鍵在于,作為一系列的視覺文本,沙粒的超現實鏡像究竟意味著什么?在筆記中,馬泉曾這樣寫道:“隨著探究的深入,我的興趣也逐漸由宏觀的空間觀照,轉入對微觀個體沙粒的好奇上來……沙塵雖然微小,肉眼幾乎無法分辨,但當把它放大到 1600 倍時,會感到非常震撼,就像一個巨大的巖石般充滿了豐富的視覺肌理與構造……”可以看到,當巖石般巨大的沙粒令他深深震撼時,沙粒的個體價值已然從沙漠的宏大敘事中掙脫出來:巖石是沙粒的母體,它遠離我們,早已為我們所遺忘。

如果以《時間雕刻》為參考坐標,那么不難發現,紙本水墨系列《馬記》無疑具有前文本的意義。《馬記》系列是《時間雕刻》系列的潛伏動機,似抽象而非抽象;《時間雕刻》系列是《馬記》系列的衍生形態,似寫實而非寫實。在這里,純粹形式主義的解讀終將一無所獲,仿佛意義早已翻越一道道防火墻,在形式邊緣旁逸斜出,在文本之間茂盛生長。

由于文本間性包含了能指層面上的一切關聯性因素,不同媒介之間也可能發生相互指涉的關系,因而意義的生長完全可能越過媒介的邊界,猶如塊莖般在媒介之間恣肆蔓延。在馬泉看來,藝術創作應該“毫無顧忌地根據需要來嘗試各種媒介的敘事可能性”,也就是說,敘事理應先于媒介。這也意味著媒介天然即文本,媒介間性亦是文本間性的表現形態之一。

以我個人的觀感,馬泉的藝術世界中,媒介間性幾乎無處不在。

譬如,紙本水墨系列《馬記》與銅版畫系列《時間雕刻》,二者在媒介上截然不同,然而憑借微觀敘事的紐帶,意義依然能夠逾越媒介的藩籬,將兩個文本系列牽連在一起。又如《時間雕刻》系列組成的倒三角形,恰恰與《時空的收藏》的金字塔形式構成了對峙關系:層級結構的金字塔穩定而現實,以不容忤逆的地心重力固定著其內部的沙粒標本;倒立的三角形則顯得極不穩定,它在竭力抗衡重力的同時,還以倒敘的邏輯頑強抵抗著時間之矢。在這種矛盾的形式對比中,視覺張力得到了強化,同時兩個文本也發生了媒介互涉的關系。

無論如何,未知的意義之門,隨時都可能再次敞開。后結構主義所謂“意義的無限滑動”,抑或去此不遠,由是觀之,馬泉的藝術世界正好符合了我對后結構主義的某些想象。

躍遷何以可能

極限敘事如何才能突破視覺語言的束縛?時間性的文本如何才能得以構建?存在之思如何才能融入時間性敘事之中?這些問題一度困擾著馬泉。苦苦求索之際,音樂似乎讓馬泉發現了契機。大約是三年前,馬泉迷上了音樂。當我第一次聽到他演示電子音樂時,我才隱隱約約意識到,他正以此尋求創作的突破與躍遷。大致從這時起,時間之流在其藝術生命中開始噴涌匯聚,載著超越視覺的文本之舟,漂向存在之思的彼岸。

通過音樂性敘事,馬泉沿著他不曾走過的那條通道,返回到充滿或然性的原初世界。這是一個全然流動、無限綿延的世界,無源頭也無終點,時間呈現出無窮無盡的樣態,唯有憑借直覺性的具體把握,才可能將生命之流與之完全交融在一起。這種交融,正如柏格森所說,是主體將自身置于對象之內,“以便與其中獨特的、從而是無法表達的東西相符合”。

在這個意義上說,馬泉獨特的藝術世界源于沙漠,卻超越了沙漠;來自經驗,卻顛覆了經驗。跨過世俗與探險、文明與洪荒、聲音與圖像、時間與空間的重重界限,其多態疊加的作品,不僅意味著生命個體對線性時間的不斷超越, 而且隱喻著微觀世界的或然性,以及多元狀態并存的可能性

所有這一切,至此都生成為一個新的文本,或者一個塊莖——既指涉馬泉的極限敘事,又向這個世界之外延伸。

本文節選自蘇濱《時間盡頭的躍遷》,有刪減。

馬泉 時空簡史 影像作品

Uncertainty-3 影像 視頻截圖

Uncertainty-10 影像 視頻截圖

蘇丹:沙從哪里來

馬泉和沙漠結緣始于情感的流放,都市的嘈雜和亂象是個原因,價值觀是個判官。在他高聲贊美沙漠的早期,先是用攝影捕捉沙海中那美輪美奐的景色,后來又一度嘗試用水墨去表現沙漠景觀的神秘和靜謐。我們看到這些水墨作品中開始出現一個個神秘的隧道,這些洞口占據了畫面的中心,扭曲著試圖貫通表象而伸向不知所終的遠方。再到后來,其采用的工具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現代化的科學儀器讓他大開眼界。在顯微鏡下,那些微不足道的沙粒一個個竟然如此多樣、如此豐滿,如它們的“前世”。

沙漠作為地球自然環境的一個重要的組成,在人類的意識中,一直扮演著兩個截然相反的角色,冷酷、荒涼世界和純粹的充滿形式感染力的空間環境。人類社會在對抗、抵制沙漠;而藝術家、冒險者這些不安分的人類卻瘋狂地追逐這個無人的疆界。馬泉就是這個族群的一分子,但他觀察的視角有非常獨到之處,他在無序的自然和理性的科學中自由流動,溝通著兩個不同速度的平面,他的一系列作品以“根莖式”(“Rhizome”)的延展探索著自然、社會、個體的微妙聯系。

環境屬性

沙漠是大自然的一個極端,它的氣候是極端的,降雨量幾乎是零且晝夜溫差巨大,不適合人類生存。宏觀地看沙漠是環境的一部分,它是地球環境總和的一個組成。沙漠和森林、草原、海洋相對,扮演著陰陽格局中的一面。它的存在是轉化和制造能量的重要原因。同時沙漠自身也是一個環境,從置身其中個體的人來看這里是一個極端的環境。環境關系被抽象到了極限,人類自己就成了自己的供養者,主體和環境的粘連變成了部分合體,于是人類習慣性的環視就轉變為內觀。內觀對于自我意識的覺醒、滋長具有無以替代的作用,這也是馬泉迷戀沙漠的一個重要原因吧。

人類定居的缺失也就是社會的缺失,沙漠的空曠是使人意識到自我的一個絕佳場所,因為它是社會的真空地帶。因此我們對沙漠的第一個定義是環境,對人而言它具有非常的屬性,在這里生命體生存和社會個體存在的依賴都被殘忍地切斷了。這里是對生命的考量,也是對存在的反證。在這樣的環境中,唯有和自己對話才能擺脫寂寞。也就是說,個體在分裂,以此形成最為基本的社會關系。

空間屬性

愛德華·W·索亞(Edward W. Soja)認為空間具有超出于一般地理、環境之上的本體論地位,既不能被分解為各種具體的要素,也無法被量化和實證化處理。我們對沙漠的第二個定義是空間,首先它是一個地理范疇的空間概念,地理之間的特質會形成邊緣,邊緣的內部和外部是無盡的虛空,邊緣也是空與空的間隔。沙漠的邊緣是它停止的地方,這或許也是一個地帶,是一個模糊的界限。從行動和遷徙的角度來說,空間是自由和限定的對立統一;從存在的角度來說,空間是存在和本體的疏離。

其次空間還是一個形態的指涉,即我們通常所指的實體之間的負形。空間和實體相對、相襯、相依,空間存在于沙漠的內部,沙丘的起伏也會影響人們對空間的感受。沙丘的隆起生成了陰陽,其兩側往往預示著兩個世界。即使在最空曠的地方空間也會被微弱地感知,這種情況下空間的邊緣不再清晰,它是存在感影響的場域,對于在場的人來說,它是意識和視覺共同作用下的知覺概念。駕車沖擊陡峭的沙丘在穿越沙漠的過程中不僅是一種必要的環節,還是一種下意識的行動,是空間的誘因所誘發的行為。

沙漠的魅力來自其空間特性,它是對久居都市的人在經驗上的補充,更是在情感上的一種補償。由于沙漠空間既是形而上的也是下意識的,這里就成為了藝術家來此涉獵之處,收集視覺的、歷史的素材,挖掘感知和覺察,最終形成個人的生命意識和美學經驗。

物理認知

物理是天真得道的坦途,馬泉對沙漠的觀察并沒有膚淺地停留在類似睹物思情這種情緒性的釋放和表現中。或許他早期也曾不止一次地沖動過,沖動像身體中的魔鬼一樣驅使他一次次依然拋棄世俗生活中的誘惑和眷顧,投入沙漠的懷抱。

或許是對一味抒情的乏味,馬泉逐漸意識到抒情的扁平性,情緒和沙漠的關系就像熱量和沙漠一樣,短暫是因為淺薄。他開始把目光聚焦于沙漠的物理層面,著手研究分析沙漠的構成,以及構成它粒子的性能。微觀決定著宏觀,結構支撐著表象。揭示這些潛在的樣貌才是一個科學的時代必須進行的認知過程,這其實也是當代藝術的重要特征。

馬泉展示了他對自己鐘愛的“沙漠穿越”這個行動不斷演繹的過程,這是由表及里,由感性到理性分析、由單一到綜合、由美學感受到哲學思考行動的升華。全球化的時代,人與社會到底應該構建一種什么樣的關系?這是一個嚴肅的命題。因為流動是全球化的一個顯性特征,人的遷徙、文化的流變、信息的傳播對人類社會的影響是極為廣泛的,世界由此變得扁平。自我意識的覺醒是促成個體和社會分裂的最重要的思想文化現象和社會發展趨勢。馬泉出于尋找存在感遠離喧囂的都市社會深入沙漠,但最終在這個無人的空間里他卻發現了社會的真相。在空曠的環境之中他感受到了主體的意識,在無邊無垠的空間里他意識到了自我的存在,而在沙粒之間他看到了族群、社群和個體。

本文節選自蘇丹《沙從哪里來》,有刪減。

馬記綜合材料20號 木板浮雕 丙烯 120cm×120cm 2018年

馬記綜合材料2號 木板浮雕 丙烯 480cm×240cm 2018年

馬記綜合材料6號 木板浮雕 丙烯 240cm×120cm 2018年

張敢:一沙一世界

當代,藝術的形式語言異常豐富,很多藝術家迷失在形式探索的迷宮里。目不暇接的各種展覽,越來越多貌似新奇的表現語言,卻都掩飾不住內在精神的空洞與貧乏。很多藝術家忽略了藝術最核心的價值,那就是它的精神性(當然,這是以藝術的語言呈現的精神性,而非抽象的觀念)。特別是當這種精神性與藝術家個人的體驗與追求完美契合的時候,藝術就具有了某種動人心魄的感染力。馬泉的作品就是他個人體驗與他所追求的一種超驗的精神性的結合,綜合性是其作品最顯著的特征。

馬泉的身份是多重的。他是一位著名的平面設計師,一位深受學生喜愛的教授,一位沙漠極限運動的癡迷者,一位執著的藝術創作者。其中,浩瀚的沙漠帶給他的震撼正是他創作出一系列作品的最蓬勃的原動力。這種種跨界的體驗讓他有了對生命、對自然的深刻思考。他特立獨行,但始終保持著對大自然誠實的謙卑。這讓他在有限與無限之間,感受著存在的價值與意義。這種多重的身份讓他的作品以一種綜合性的面貌呈現,水墨、銅版、木刻、音樂、影像,以及對展陳環境的整體設計。他在每個領域都傾盡全力,但是,唯有從整體去把握馬泉作品的時候,我們才能真正感受到其作品的力量。

我幾年前就知道馬泉畫了很多水墨作品,畫面中通過墨的濃淡形成了類似于地理學中等高線的圖像,毫無疑問,這些由迂回曲折的線條構成的畫面,正是俯瞰到的連綿的沙丘。間或馬泉也在其中運用色彩,往往是紅色、土黃、藍色等,這讓他的作品既具極強的形式感,又讓人很自然地聯想到沙漠不同季節的景色,以及偶爾可見的湖泊和綠洲。當他說要舉辦個人展覽的時候,我多少有些擔心,因為如果僅僅是這些水墨,撐起一個展覽多少會有些單調。

然而,當馬泉把我帶到他的工作室時,我才知道自己只看到了沙漠的邊緣。以沙漠為主題,他還創作了影像、音樂、木刻和銅版,那種投入的狀態讓我看到了在中國當代藝術家中日益缺失的對藝術的真誠。馬泉的影像作品記錄了他在沙漠里開車間歇拍到的疾風與沙丘,以及他在沙丘間驅車奔馳的畫面。體驗過在沙漠中開車的人都知道,看似輕松的駕駛背后所隱藏的危險,那是一種對刺激與挑戰的體驗。動態的畫面讓觀眾追隨著馬泉的視角去感受大漠的變幻莫測與難以言表的壯觀。影像讓他那些相對抽象的水墨與真實的自然產生了共鳴,觀眾更容易體會其中的關聯。

在各種藝術形式中,音樂是最直接地觸及心靈的。在音樂中,我們的情緒可以在悲壯、愉悅、輕松、沉重、憂郁、歡快、恢弘、細膩中轉換。約翰·凱奇曾將自然中的各種聲響都納入到音樂的范疇,拓展了我們對音樂的理解。馬泉試圖用聲音來詮釋音樂。也許專業的作曲家對他的音樂不置可否,但是各種隨著情緒彈奏出的聲音確實構成了音樂的一部分。他的音樂與繪畫交融在一起,構成了一個精心構筑的沙漠世界。

音樂是抽象的,馬泉一直在抽象與具象間游走。他用巨大的木板雕刻出沙漠的紋理,就像從高空俯察大地。這些作品很難歸類,介乎版畫、雕塑與獨立的繪畫之間。當它們樹立時,其視覺震撼力可想而知。如果馬泉的作品就此止步,我們仍然會感到似乎缺了點什么。畢竟,它們沒有超越我們常識中的沙漠意象。也許是出于他作為設計師對現代科技的敏銳,馬泉又創作了上百幅銅版畫,每幅都表現了在高倍顯微鏡下放大的一顆沙粒。這些沙粒是他從沙漠的不同地點采集的樣本,并且有詳細的所在地經緯度的標記。這些沙粒千姿百態,像一幅幅抽象繪畫,事實上卻是極其寫實的表達。馬泉通過放大的做法,讓這些往往被我們忽視的沙粒具有了強烈的個性特征,這是我們平時無法如此審視的。然而,正是難以數計的平凡而又充滿個性的沙粒構成了浩瀚無垠的沙漠。

馬泉的這些沙粒,讓我很自然地聯想到了出自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的《天真的預言》里的詩句: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無限掌中置,剎那成永恒。(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And a Haven in a wild flower.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And eternity in an hour.)

我們每個人都如一粒沙子般渺小,然而,每個人都有一個自足而又充滿故事的世界。正是一個個個體構成了蕓蕓眾生,演繹著完全不同的人生。馬泉的藝術是整體的藝術。他綜合地運用了中國畫、雕塑、版畫、影像、音樂和設計等各種媒介和手段,嘗試營造出一個跨越時空的充滿精神性的場域。而在主題上,他表現了看似貧瘠卻蘊含著無窮生命力的沙漠,他的作品有的具體而微到一顆沙粒,有的又宏闊遼遠到表現自然。他以個人對生命的體驗,來喚醒我們對周圍世界的關注,讓我們重新思考平凡與永恒。馬泉對藝術創作的熱情對很多當代藝術家都具有啟示性的意義。

馬泉 時空的收藏 玻璃裝置 2019年

馬泉 瓷沙編碼 瓷泥和沙 200cm×200cm×20cm 2019年

劉巨德:微小的沙粒遼闊的心

人總想超拔現實,進入自己的自由理想世界,尤其生活在水泥叢林中的現代社會城市人,都想有機會走出自己渾渾然的現實生活,呼吸一些自由清新的空氣,到大自然的優美風景區登高遠望,陶冶情懷;去異國他鄉搜奇覽勝,體驗異族文化和風土人情;或進入藝術博物館觀賞藝術,頤養精神;或學習古賢圣哲遠離都市讀書修行……年輕人則多半投入虛擬世界,盡情體驗高科技的魔幻時空。雖興趣各不相同,但都以補償人在現實生活中或缺的自由精神、獨立思想和審美滋養為緣由。

馬泉和常人不同,他選擇了進入內蒙古4.9萬平方公里的巴丹吉林大沙漠,去漫游,去冒險 。那里沒有任何吃喝,沒有任何信號,由于有世界最高的沙峰,被稱為沙漠珠峰,蜿蜒曲折、延綿不絕的峰脊如刀刃般一眼望不到邊。多年來,馬泉利用節假日開著越野車深入沙漠腹地,雖會有翻車、陷入沙溝、被流沙掩埋的危險,但他從中體驗到從未有過的極度興奮與自由、刺激和孤獨,從而他陶醉癡迷在沙漠里,愛上沙漠,被沙漠感動。用馬泉的話說,他在這個陌生世界聽到了遠古祖先的呼喚。為此,從44歲開始至今57歲,他連續13年30多次進駐沙漠腹地,傾聽那呼喚。

夜晚,他坐臥在沙漠荒涼的腹地,在沙子的懷抱中仰望星空,繁星層層疊疊,銀河光亮浩瀚,天邊,星光與沙漠無界無垠,馬泉感覺自己漂浮在沙漠與繁星之間,融化于天地中,馬泉陷入迷思。星光落在他臉上清涼,銀河落入他心底光明,他情不自禁地問天、問地、問自己從哪里來。他通體浸入遠古強大無垠的宇宙繁星場域中,飲吸著蒼穹的清涼和宏闊,不知不覺,音樂在他的胸懷升起。沙子與星光在他的手里復合,他狂迷這個世界,深感每一粒沙子蘊含著宇宙信息。

他激動地捧起沙子,抱進化驗室,在千萬倍的顯微鏡下,請科學家朋友觀察、分析、透視微小沙子之奧秘。最終發現微小沙粒形體與天外來客的巨型隕石相似,記錄著地球億萬年前自我蛻變的信息,是物質、是能量、是信息、是宇宙洪流的光點,一沙一世界,君掌承無邊。馬泉受到那無邊無際時空的震撼,這是一個藝術家對廣大無垠浩瀚無窮的迷戀、對微小沙子個體力量的迷戀、對宏觀場域與微觀世界未知關系的迷戀,他從一個社會人、文化人走向一個自然人。對頭頂星空和腳底沙漠,充滿好奇和追問,他問到了霍金,閱讀他的著作,渾沌的宇宙永遠不確定。馬泉感悟到每一個大問題和小問題都是統一的,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沙子,天風吹滅的宇宙灰燼,光的遺骸飽含著銀河星光燃燒過的結晶和溫度,“它的命運風說了算”,馬泉這樣告訴我,“沙子激活了我,喚醒了我原本沉睡在體內的學習能力和感悟能力。”沙粒成為他的老師,像一個偉大的思想引領著他,走進陌生和光明。為此,他虔誠地把沙粒生命形態編碼供奉于自己心靈的神廟,層層疊疊、光亮閃閃,帶著星光活火的能量和信息,以1300度高溫燒成沙磚進入馬泉的藝術世界。

泉畫它們、雕刻它們、放大它們、高歌它們。水墨、音響、浮雕、影視、裝置……他全方位地吟唱著沙子的平凡、奇特和宏大,為自己走進自然、走進藝術開辟了一條自己的路、先鋒的當代藝術之路、具體的實證到形而上世界的路。

在這里,馬泉飲吸著無窮和空的莊嚴,從中使自己的藝術從微小到宏大、從有限到無限,從部分走向整體、又從宏觀整體達到部分,無限又凝固于有限。往返自由通暢,這是一個藝術家真正的自我解放和自我超越。

這讓我想到,1983年馬泉曾在本科生期間,有過一張作業,30cm×30cm的紙面上,畫了一個黑白相間的太極圖,由無數小太極旋轉組成,精致、稠密、有序,全部手繪而成,當時就給人感覺他的心靈遼闊而細膩寧靜,或像沉浸在宇宙大“道”之幻境。

后來,2000年,在清華大學藝術與科學國際作品展的海報中,我又一次看到了馬泉畫了由無數太極旋轉組成的太極天宇海報,好像馬泉心中有宇宙星空之夢和東方太極玄思之戀。50歲了,馬泉知天命之年,終于在大漠中踐行了自己的夢想,體驗了大漠和星空的震撼,解讀了微小沙粒有限與無限的關聯。每一顆沙粒在馬泉心里如同一個太極,旋轉而來,旋轉而去,帶著馬泉走進中國傳統文化的思考。“大無外,小無內”,從中追光攝影,盡抒人性之情懷。沙漠激活了馬泉,馬泉也蘇醒了沙漠,他們之間的對話成為了這個時代先鋒藝術的話題。馬泉說,他將到世界各地大沙漠中去漫游和體驗,這是一個多么大的計劃啊!沙漠已成為他的藝術靈魂,他要用音樂、繪畫、裝置、影像、雕刻多維敘事的方式,綜合表現他和黃沙、藍天、星空、大漠何以融為一體的感受,以及他被震撼的情景,這是中國美術史上前所未有的,也是艱難的。

馬泉在超拔現實中,體味到了自然中微不足道的沙粒生命內外 ,有著無盡的疊加的時空,宏大、空寂,幽深,其現象背后的實在,雖難以解讀,也不可能有任何現成知識去解讀,但馬泉由此而心靈遼闊,因為他在銀河和大漠咫尺之間飲吸了那不可名狀的深邃和無垠,他的生命走進了自然深處,這正是中國藝術家的秉性,崇尚自然,心系無垠宇宙,師法自然,其豐富的深刻的體驗是任何知識不可能代替的,一切概念回到了現場的直觀,一切法則回到了非理性心靈跳動的第六感。馬泉體驗了社會人、文化人、自然人合一的歡喜剎那,這是他藝術生命的奇跡,我祝賀他。

馬記 2016年165號 紙本水墨 69cm×68cm 2016年

馬記 2016年1號 紙本水墨 2016年

顏為昕:解讀“疊加態”

人們常說在沙漠里生命無法存活,但大家卻不知道組成沙漠的沙子里含的磷卻是植物生長必需的養分,亞馬遜雨林土壤中的磷每年都會被雨水大量沖走,最大磷補給只能依賴每年的大風把撒哈拉沙漠的沙子吹來。

人們常說深圳是文化的沙漠,但卻不知道這個沒有太多積淀的城市,其由科技帶動的大量創新基因正在由深圳出發影響著中國、亞洲甚至全球,并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呈現著以往在政治、社會、科技甚至是文化都不曾有過的創新與實踐。

移民般的沙子自古至今隨風遷徏,日積月累形成廣袤無垠的沙漠。深圳的組成與建設也都離不開移民,四十年的敢為天下先,創造舉世奇跡。沙漠、深圳,這兩個看似毫無關聯的元素,今天在馬泉的世界里奇妙又毫無違和地聯系在一起,為大家曾經認為的文化沙漠城市—深圳,帶來了一股文化內涵豐富的清泉。熟悉馬泉的人都知道,他是清華美院的教授、著名的設計師,沙漠是他十多年來藝術創作的源泉,深圳應該是他來得最多的一座城市。一切看似無關,沙漠、水墨、當代藝術、設計,甚至藝術家的遷徙軌跡。回想起2017年一個展覽開幕式上,我與馬泉老師偶遇交談,他告訴我沙漠所蘊含的魅力是那么豐富,吸引著他無數次冒著生命危險去不斷探尋。后來看到馬泉為之所創作的作品時,我徹底被感動了,以至于在沒有任何準備下,不假思索就向馬泉老師發出了展覽邀請。

因為,我在他的作品前感受到生命起源中自我的“無始”激蕩。馬泉說,微小的沙塵,肉眼無法明辨,但是其表面構造復雜豐富,充滿了時間的磨合痕跡。他的作品將如此細微的沙粒放大呈現后,仿佛讓我們回到了生命起源的場域,而每一粒沙子都是孕育生命的細胞。他在創作中將沙粒無限放大,試圖讓觀者走得更近,也將世界起始的問題通過作品拋給了每一個人。同時,他在沙漠中孤獨無助時體會到的母體溫暖,也通過作品走得更遠。就像我在聽他講述各種危險的沙漠歷險經歷后,我絲毫沒有感受到恐懼,更多的感受反而是重生的喜悅。

我在他創作的音樂中感受到“無內”追問的自我恬靜。馬泉說,他每一次走進沙漠的無人區后,仿佛一切靜止下來,而風是推動每一顆沙粒流動并重塑每一片沙丘的推手。他起初從水墨入手,但總感覺缺了很多東西,他不斷問:“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記得很清楚,當時他內心的回答:“聲音,對,純粹的聲音。”風帶動了沙子的流動,但在馬泉內心深處,他對沙子的深刻理解其實來自聲音。于是,他50歲開始學鋼琴、學作曲、學編曲,為心中的沙漠創作屬于自己的聲音。我通過他的作品,仿佛聽到那無處不在的風,按著自然、自由的方式,帶動每個沙粒不斷復活。我仿佛身臨其境,空曠而恬靜,那是屬于馬泉的沙漠。

我在他拍攝剪輯的紀錄片中感受到自然“無外”的廣闊。馬泉說,只有進過沙漠無人區的人,才知道什么是大自然的力量。作為在中國現代設計教育事業奉獻近40年的他,有著與其他當代藝術家截然不同的藝術思考邏輯。多年前他與沙漠的一次偶遇,為他重新思考當代藝術創作開啟了一扇大門。通過他的作品,我看到一個以設計思維鋪設的當代藝術創作角度以及馬泉式的觀念編碼。在他的影像中,媒介只是服務觀念表達的手段,更重要的是他以此作為對沙漠場域體驗后的自然回應,一幀一幀將沙粒一顆一顆地組合、打散、呈現,將你從自然以外拉進久違的內心、回應自然、回應自我、回應當代。

我在他的自述中感受到藝術傳承與創新的“無窮”。馬泉說,當年讀書時,吳冠中先生曾跟他說:“你一定要穿著大師的拖鞋走一走,然后把拖鞋扔了,在穿和脫的過程中,你就會找到自己。”我在從事美術館工作22年期間第一次看到,在展覽籌備的過程中,能將已經準備好展覽的架上作品全部否定后,又能迅速調整完成的藝術家,唯有馬泉。在他工作室只掛著一張他大學時寫生的作品,他說這是要提醒自己走上這個崗位的初心。他在不斷否定自己的同時,又小心守護自己創作的激情。大家都覺得他是一個激情萬丈的設計師、藝術家,但隨著展覽籌備的推進,我覺得馬泉其實是一位特別安靜、甘于孤獨的藝術行者。年屆六旬的他,雖然曾獲得無數國內外大獎,這卻是他從事藝術創作與設計工作以來的第一次藝術個展。他對于藝術不懈的追問與追尋,令我震撼。

這四個“無”,組成了馬泉個展四個獨立而又緊密的單元,折射了他多年潛心創作的藝術歷程;這四個“無”,也使我有幸成為馬泉首次個展的策劃人;這四個“無”,也是對無數為深圳城市文化進程添彩加分的國內外藝術家及關山月美術館從無到有的注解。

馬泉 你不是魚你怎么知道魚的快樂-13

影像作品

馬泉 你不是魚你怎么知道魚的快樂-4

影像作品

馬泉 你不是魚你怎么知道魚的快樂-6

影像作品

方曉風:沙之迷

凡認識馬泉的朋友,都逃不脫他的沙漠探險故事,沙漠成了他生命中的一段獨特內容。在中國傳統的文化體系中,雖然有“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樣的詩句,但邊塞詩著力渲染的多是苦情和悲壯,并不以沙漠為審美對象。當下的種種探險活動,某種程度上也是現代性的一種反映,藉由工具的進步,人們得以在有安全保障的條件下,涉足險境,獲取獨特的體驗。馬泉首先是癡迷于沙漠,一趟趟地與友人結伴而行,在過程中既體會沙漠的魅力,也興奮于當代工具的保障,與他生死與共的那臺吉普越野車也就自然成為他的摯愛。

與一般的探險活動不同,馬泉又是一位藝術家,他不僅僅滿足于感官的享受與沖擊,他開始以自己的眼光去認識沙漠。沙漠成為他認真審視的審美對象。一旦人開始追問“××究竟是什么”這樣的問題時,事情就會變得不一樣。調侃的說法是人類一發問,上帝就發笑。因為這樣的終極追問往往無法得到簡明的答案,甚至無從答起。但是,發問本身就是意義生發的起點。馬泉帶著他的關注和迷惑,開始大量地攝影與攝像,首先是記錄,借助工具盡可能地記錄。其實,對于沙漠這樣的對象,其巨大的空間尺度和變幻的內容,任何記錄方式都是杯水車薪。但記錄這一行為也在幫助馬泉認識沙漠。對于未曾深入沙漠的大多數觀眾而言,同樣的圖像,觀眾所感與藝術家很難一致。馬泉像戀人一樣地著迷于沙漠這個對象,并試圖去說出自己的認識。

馬泉又不是一位單純的藝術家,設計經歷的訓練使得他自然地以更開闊的視野去理解對象,而不僅僅是以視覺、圖像的眼光來描述沙漠。沙漠是個神奇的世界:看似荒蕪,而蘊含生機;浮沙游蕩,但其下是無比堅實的大地;柔和的起伏輪廓線里隱含著銳利的棱角;綠洲孤立無依,卻可以長存天地之間……因此,馬泉像個科考隊員一樣地去取樣,用最尖端的設備為沙粒掃描,去從地球物理的角度理解沙漠之所以存在,沙漠之為沙漠的原因。“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國”,創世造物的規律隱刻在世上的每一事物之中,對這一規律的破解,無疑也有助于我們認識自身。在這個意義上,馬泉清楚地知道,沙漠是一面鏡子,可在其中觀照自己。

藝術家通過對問題的描述和表達來呈現自己的態度,其認識和答案往往在表達形式中隱現。馬格利特一生追問“何為真實”:圖像的真實是否等同于事實的真實?這樣的追問既是個人化的,又帶有普遍意義。在追問中問題被強化,而藝術自身也得到了更新的機會。馬泉對沙漠的迷思,推向了一個藝術家的天然命題:如何表現沙漠?沙漠作為一個對象,可以再現嗎?藝術家去再現沙漠的圖像,還是表達對于沙漠的理解或迷惑,或者沙漠與人的關系……圍繞沙漠的話題內容也是一個龐大的迷宮,深陷其中的痛苦只有藝術家本人才有真切的體會。

可能是基于對沙漠的直觀感受,馬泉首先選擇了水墨作為工具來表現沙漠,抽象的黑白灰和筆墨肌理,高明地隱喻了沙漠的視覺特征,大量的嘗試產生了一種新的水墨語言,很多作品贏得了友人的夸贊,甚至有些作品受邀參展……這幾乎要形成一種老套的成功模式了,但馬泉突然停了下來。他顯然不滿足于這樣的結果,馬泉心中的目標并不是產生一種新的圖像樣式(雖然對于大多數藝術家而言,形成自己的形式語言已是至高目標),而是看似更簡單,卻更困難的任務:如何傳遞他對沙漠的認知和感受?紙上水墨的手段還是太局限了。馬泉走向了音樂和多媒體的探索,借助視頻、音樂的時間性去表達沙漠的空間性。他一遍遍絮叨的事是如何將沙子運到展廳,讓觀眾面對沙子去想象沙漠……凡此種種,一言以蔽之,就是如何讓觀者真正觸摸到藝術家想要表達的感受,而非任何具體的事實或物質本身。藝術家最重要的任務是把那世間無形的、不可言說的內容,以曲折的方式讓人感知,并有所激蕩。

作為馬泉的朋友,我很欣喜地看到他走出圖像,沒有戀棧于水墨上的那些成果,而是繼續探究更有力的方式。馬泉以藝術家罕見的勇氣,汲汲于多種形式的探索,影像、音樂、水墨、裝置、雕刻、掃描等等常規與不常規的手段綜合在一起,只為了表達他對沙漠的感受和思考。這種激情本身就是一種力量,讓人們不由自主地與藝術家一起思索。由此,沙漠也首次在中國當代的藝術世界中如此集中而多樣化地得以呈現。沙漠在此不僅是作為一個審美對象,也成為一個文化命題,甚而是哲學命題。作為旁觀者,我有幸目睹了馬泉在沙漠命題上的游走過程,感受到他的激動和痛苦,并見證了這批求索的印跡。這批成果的價值,或許還要有待時間來做出更準確的評價,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決不能以常規的視覺經驗來作為評價的依據,更重要的價值與意義不在形式的結果,而在演化的邏輯和手段。作為朋友,我無意于評價其成就,謹以我的觀察作為一種記錄,或者有助于大家更好地理解馬泉的創作。沙漠給予馬泉的,他也想傳遞給我們,沙漠的宏大造就了這個獨特的藝術世界。

馬泉的幸運在于他找到了沙漠,以及通過沙漠所找到的所有這一切。

馬泉 時間雕刻

NO.1、NO.9、NO.17、NO.22、NO.41、NO.44、NO.49、NO.57、NO.63、NO.73、NO.81、NO.84、NO.89、NO.97 、NO.100凹版

《中國美術報》174期版面圖

提供:視覺傳達設計系

馬泉教授

轉載自:中國美術報云課堂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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