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年畫的歷史,迄今已有不少有分量的研究,但是關于年畫如何能不“瀕危”,如何能重新走進現代生活,至今仍然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就筆者所見,年畫的復興,不是做一兩次田野考察、發表一兩篇文章就可以解決的事情,而是需要付之行動。具體而言,需要以傳承人為中心而不是以研究者為中心開展有助于激活傳統文化的社會實踐活動。
2016年秋,劉鐘萍在清華美院參加非遺研修班
在這方面,從“非遺研培計劃”到“中國傳統工藝振興計劃”,再到最近的“年畫重回春節”活動,圍繞年畫傳承創新,已陸續進行了一些探索和嘗試。從傳承人群研修研習培訓,到舉辦展覽、開展跨界對話,從開發體驗課程到研發新產品、拓展銷售渠道,在“見人見物見生活”、“用字引領”等新時代非遺保護理念引領下,年畫從業者、地方民眾和各參與方逐漸建立起年畫重歸生活的信心。
萬事開頭難,有了良好的開端,還需持續推進,需抓住痛點、難點,提出有針對性、富于創造性、可落地的解決方案。作為一名實踐參與者,筆者不揣冒昧,擬圍繞實踐探索中的幾個關節點做一番思考,向從業者和決策者獻言建策,期待有助于年畫的復興。中國已進入21世紀,那些年復一年賦予年畫以意蘊的社會生活場景已煙消云散,我們很難要求人們將大門改回過去的式樣,也很難要求年輕人照老習俗過節,但我們能做的并不僅僅是將年畫收進博物館,而是可以與時俱進,在新的生活場景中找到年畫的用武之地。
(1)復興年畫,須培養新一代接班人
年畫版秘密花園體驗活動,2017年
在經歷了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轉軌的整個中國傳統工藝行業,都面臨著培養接班人的問題,年畫也不例外。最近,桃花塢木版年畫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房達志先生離世,75歲的葉保芬先生也因病住院,但是桃花塢木版刻印卻沒有中斷。桃花塢年畫社2001年并入蘇州工藝美術職業技術學院,仍為集體所有制企業。學院每年選派在校生進入年畫社學習,迄今已學成21位,有6位留社工作,成為中堅力量,其余學生或進入桃花塢木刻年畫博物館,或成立自己的工作室。這是現代職業教育與非遺傳承融合的成功案例,可供其他年畫產區借鑒和參考。
在職業教育體系之外,年輕一代年畫傳承人如開封木版年畫李力、佛山木版年畫劉鐘萍、灘頭木版年畫鐘星琳等,也都在參與非遺研培過程中脫穎而出,成為“傳二代”中的佼佼者。他們都是大學畢業生,都是80后、90后,除了以創新方式推廣年畫外,也都在拜師學藝過程中掌握了核心技藝,具備研發新產品的能力。以此為鑒,在年畫產區,相關政府部門有必要有組織地選派年輕一代傳承人外出交流學習,在這方面,可學習廣東佛山、廣州和青海玉樹等地的經驗,整建制地培養年輕傳人,并在當地為他們提供多種多樣的發展機會。
(2)復興年畫,須增強核心競爭力
劉鐘萍在佛山年畫老鋪接待來自北京的專家學者,2019年
在某種意義上,“年畫”這個稱謂并不恰當。春節期間張貼的“年畫”只是木版印刷中的一種,同一種技術還能刻印神像、神符、戲曲故事或商業招貼。在云南大理等地區,至今仍有用途廣泛的“甲馬”,不僅能貼,還能燒。從更寬廣的視野來看,“年畫”、“甲馬”也只是傳統印刷工藝的一種應用可能,類似工藝還可以用于印制經文、書籍和插圖?!澳戤嫛边@個稱謂是按功用來分類的,但同一種技藝可以有多種用途,同一個作坊也可以制作不同功用的產品。從技藝的角度來看,年畫的核心是印刷(有時候是半印半繪),在西方的概念中,可歸入“print”(印刷/版畫)一類。
劉鐘萍為方曉陽教授講解佛山木版年畫,2019年
隨著現代印刷術的出現,傳統的印刷術變成了一種“低技術”。現代印刷工藝極大沖擊了傳統的手工刻印,但這是否意味著,在年畫制作中,一定要用“高技術”替代“低技術”、用數碼印刷替代雕版印刷?想想陶瓷和紡織行業,雖然早就進入了工業化大生產階段,但緙絲、織錦、手工陶瓷和柴燒,不僅沒有消亡,反而越來越為高品質生活所需要。再來看看傳統印刷業,手工印刷在西方也并沒有完全被機器所取代,而是轉變為一種更為藝術化、個性化的創作形式??梢妭鹘y技藝并不必然被現代技術全面替代。
從西方傳來的手工版畫,在中國成了一個大的專業門類,源自本土的年畫卻瀕臨滅絕。這固然與外在的體制性因素有一定關系,但也有年畫從業者自身的原因。放眼國內年畫界,只會印不會刻、只會刻老版不會刻新版的現象普遍存在,這種不思進取的現象是值得業界反省的。復興年畫不能靠情懷,年畫也需要有技藝方面的核心競爭力,至少應該做到與院校中現有的版畫技藝水準相媲美。
(3)復興年畫,須關注材料和產品品質
作者與年畫傳承人劉鐘萍、李力相聚佛山,2019年
隨著消費升級,民眾對生活品質越來越關注。傳統工藝所使用的天然原材料,相對于人造材料,不僅具有稀缺性,而且蘊含著人與自然的本源性聯系,在當今越來越受消費者青睞。年畫在古代是價格低廉的快銷品,但就這么薄薄的一張紙,其材料深究起來也有學問。年畫用的顏料,自近代以來受西方化工顏料沖擊,在生活越來越講究的今天,能不能恢復使用礦植物顏料?用于雕刻的木板,能不能在選材上更為講究,年畫界能不能和木雕界多些來往?古代雕版插圖往往以文人書畫為范本,今天的木版水印界能不能和書畫界重新建立聯系?尤其是用于印刷年畫或插圖的紙張,能不能采用手工造紙,融合兩項或多項非遺技藝?
在古代,年畫往往由紙鋪代售,二者的關系能否在今天得以重構?清華美院的原博教授近年來關注手工造紙和傳統印刷,與筆者共同參與了佛山木版年畫重回春節的活動,在不久的將來,我們期望年畫傳承人能與手工造紙傳承人產生更多的聯系。佛山木版年畫興盛的時期,也是造紙業、顏料業興盛的時期,與年畫業相關的有扎作、燈籠、圖書文具等十余個行業。文化在于關聯。最精微的文化關聯,既體現在語言文字方面,也體現在技藝的交疊與材料的綜合之中,由此構筑起一個意蘊豐富的世界。年畫的世界,原本也是這樣一個意蘊豐富的世界。
年畫的歷史意蘊是豐富的,對年畫的創新不能是扁平化、單向度的。以往對年畫的創意開發多數只注重圖案,將年畫圖案印到馬克杯或T恤衫上,以為這就是創新。然而,承載這些“創意”的載體,實質上是一種做工粗糙的小商品,不僅沒有提升反而貶損了年畫的價值。阿諾爾德·豪澤爾在《藝術社會史》中講過這樣一個故事,在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有人把耶穌受難像遞給一位即將咽氣的信徒,這位信徒卻嫌這座耶穌受難像太丑陋,他拒絕親吻塑像,要求重新給他拿一個。豪澤爾耐人尋味地評論道,我們無法想象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文藝復興之前的任何時代。告別溫飽階段、進入新時代的中國,正處在一個文化大繁榮、大發展的時代。無論是年畫創作還是年畫衍生品,都需要從材料、工藝等細節入手,才能更好地滿足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期待。
(4)復興年畫,須緊貼情感和生活需要
作者在鐘星琳年畫店與湖南新生代傳承人重聚,2018年
傳統印刷工藝用于印刷典籍,承載的是文人或宗教文化;用于民間節俗,承載的則是民俗文化、民間信仰。民間信仰對于傳統年畫來說至關重要,印在紙上的神是神,印在紙上的吉祥圖案會給人帶來好運,年畫中的圖案是民間信仰和價值觀的視覺化呈現。毋庸諱言,這里面難免會有現代人難以接受的糟粕,如對封建統治秩序的肯定、對升官發財的向往等。在統治階級意識形態占據主流地位的等級社會中,升斗小民難免會產生這樣的思想觀念。不過,“五子登科”、“馬上封侯”等圖案的寓意,除了反映當時的社會等級秩序,也包含了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樸素向往,不能全盤否定。
在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上,古今其實是相通的。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他鄉遇故知,也同樣是現代人的憧憬,雖說換了場景和人物,內在的情感還是類似的。佛山木版年畫傳承人劉鐘萍在這方面做了不少有益的嘗試,她在年畫老店舉辦的“和合二仙脫單專場”年畫開放日活動,吸引了眾多單身人士,效果顯著。不難理解,這么多有脫單意愿的單身男女相聚一堂,出現幾個脫單現象倒也不足為奇。她的“狀元及第”年畫體驗活動,也“保佑”了不少參加考試(包括考駕照)的朋友。在這里,古老的年畫,成為了美好生活的見證和祝福。
請回了年畫,需要張貼才有效。以前是用漿糊,現在是用味道難聞的工業膠;在現代家居環境中,往鋼板門上貼年畫,不太容易貼平,室內的墻壁則不適合直接粘貼。筆者曾建議劉鐘萍考慮這個問題:能否親自熬漿糊,裝在小瓶子里饋贈買家?這樣既為使用者提供了方便,又增強了儀式感,還能喚醒兒時記憶。此外,能否研究一下年畫的裝裱、安置方式,使年畫更容易走進現代家居?目前常見的做法是裝框上墻,但問題是家里的墻壁是有限的。此外,市面上的畫框,往往做工不精致,式樣上也難以和年畫搭調。這些問題看起來雖然瑣碎,但也是年畫從業者不得不考慮的。年畫鋪在過去是為千家萬戶服務的,在今天也同樣應該具有服務意識。
注:本文完稿于2019年1月5日,經編輯修訂,以“年畫如何走進新年俗場景”為題發表于《光明日報》2019年01月30日13版。
圖、文:藝術史論系主任陳岸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