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社會的發展、不同藝術形式的相互融合和影響,當代工筆花鳥畫題材內容不斷創新,畫面形式語言和技法也日益豐富,呈現出無比繁榮的發展態勢。盡管當代技術進步的影響不容置疑,但現代工筆花鳥畫的藝術成就離不開傳統花鳥畫技法與理念的傳承,其中宋代院體花鳥畫對生命意韻的追求更是無時無刻滋潤著現代工筆花鳥畫的創作。20世紀四、五十年代,于非闇先生就曾提出“與古為徒”,對宋代花鳥畫進行重新審視與學習。五代、兩宋是我國花鳥畫發展史上的鼎盛時期,兩宋工筆花鳥畫歷經千年傳承,經久不衰,至今依然絢爛多彩,是我國繪畫史上最具時代特色的藝術范本。
兩宋院體花鳥畫的核心審美理念就是對生命意韻的追求。花鳥是自然的表象,是世界造物中生生不已的存在,宋代花鳥畫的立意初衷就是以自然的鳥語花香作為永恒的審美對象。宋代畫家以花鳥物象作為探索世界的途徑,畫花鳥即畫自然,花鳥畫創作不僅僅是對物象的刻畫,更是記錄畫家感受自然的過程及由此生發出的平和的心象。我認為,這種追求“生”之精神的內涵在于,必須真心實意地熱愛自然生命,善于在自然中發現美的意象,切實將自然中的感受融入到工筆花鳥畫的創作中,只有這樣才能使作品生機盎然、富有生命力。
植物有著永恒的、生生不息的生命狀態,它們由小及大、由盛及衰卻又無限循環往復。植物的這種頑強的生命力、生長規律和自然形態對我的感觸極深,這使我對植物的關注成為一種常態。每一種植物都有特定的花葉形態,每一片花瓣與葉片都存在著微妙的變化,特別是植物的莖,在其線性形態結構中存在著寓于直中的細微的曲線變化,而自然的生機就蘊藏在這些細小的結構轉變中。我一直對植物的這種形態上的奧秘特別感興趣,也是我一直以來想要在創作中表達的內容。這種創作理念必須通過寫生來實現,故而在創作的初期,我始終堅持將寫生作為創作的首要環節。宋代院體花鳥畫創作就特別重視寫生,寫生所呈現的植物的生命力及畫面的和諧程度是僅憑想象或照片取景所無法比擬的。中國畫中的寫生與西方繪畫的寫生有些許差別,西方繪畫的寫生基本是再現對象,而宋人所強調的“寫生”,不僅是對物象的形體結構,生理特征和生態規律有所掌握,更要通過“寫生”賦予繪畫作品生命精神,表現出畫中物象的靈動和生機,將個人的情感、情緒注入到畫作中,從而達到物像的寫實性與超然意境的統一。
南朝謝赫六法以“氣韻生動”作為繪畫首要目標,而花鳥畫的“氣韻”則表現在“生意”的營造上。兩宋院體花鳥畫的品評標準是“妙于生意,能不失真”,其中“真”是對物象的造型再現,“意”則是通過對物象的寫真表現傳達出生意氣韻。因此。畫家要通過寫生不斷地提升自身的造型能力,同時又要在畫中展現生意,為畫作注入靈魂,使其生機盎然、活靈活現。宋代許多著名的花鳥畫家都具備這種寫生精神。易元吉為畫猿猴入深山居住,觀察猿猴、獐鹿的生活習性,使其所繪動物生動傳神。嚴謹精確的造型是工筆花鳥畫創作的基本要求,宋人要求花鳥畫家不僅要了解花、鳥的形態結構,還要了解植物四時、朝暮、花、蕊、莖、葉,鳥類的羽翼分布,各角度呈現姿態等細節。在充分了解對象形體結構基礎上,需要通過主觀營造選擇理想的畫面形式,追求造型生動與凝練,將情感與感受融入其中,使畫面煥發勃勃生機。植物的生長遵循的是自然原則,故而不免存在過多的繁復和層疊,所以在寫生過程中我會對物象進行深入地觀察,充分掌握植物的結構,并通過變換觀察角度,尋找最美和最適宜的植物姿態,并有意識地進行歸納和概括,為后期創作打下基礎。
李佳桐 浮雪 紙本設色 150×150cm 2018年
我學習工筆花鳥畫是從臨摹宋代院體花鳥畫入手的。我在工筆花鳥畫創作過程中,結合西方的色彩與造型觀念,力求在繼承傳統審美精神的基礎上逐步建立起自己的形式語言。從2018年至今,我創作了以“繡球花”為題材的工筆花鳥畫系列作品。清華園內種植了大面積的繡球花,繡球花傘房狀花球由無數小花組合而成,飽滿碩大,在青色的校園中格外顯眼。在創作初期,我通過寫生收集了不同姿態的繡球花形象,充分了解了繡球花的通體結構。在《浮雪》的創作中,我關注到花瓣的偃、仰、正、側都關系著花球的體積空間的塑造,所以我著重表現關注繡球花花球中小花的分布及其生長姿態,以及小花組合的花球外輪廓的造型。除此之外,我對畫面作了整體色彩的渲染,以藍綠色作為主色調,控制整體色彩在色調中的協調變化,在渲染過程中通過對花朵四周的留白暈染出光暈,追求光感的呈現。自然環境如天氣的陰晴云雨等諸多因素都影響植物的心之印象,所以在這幅作品中,我通過對整體色調的渲染與把控,試圖再現沐浴在夏日晨光中的清爽感受,以及光圈氤氳于花朵背后的光影效果,描繪出印象中花葉扶疏、耳邊蟬鳴的愜意環境。在本次創作中,我逐漸對光感的表現有了越來越濃的興趣,故而在接下來的創作中我嘗試表現光感下的繡球形態。在“清月”系列作品創作中,我將畫面色調降低,明度加強,在細微的色彩差異中形成微妙的渲染,試圖表現花朵置于強光之下的自然瑩逸的質感。
在《晚玉》的創作中,我更關注于花球內莖部錯綜復雜的交錯和分布。首先,繡球莖部枝干曲中有直,這種即矛盾又和諧的自然形態是植物內部強勁生命力的體現;其次,莖部形成的線性形態本身存在著裝飾意味很濃的構成形式,它們的分布角度、延伸方向和疏密變化都展示出一種抽象美和形式美。所以,在《晚玉》的創作中,我將枝叉所形成線性形態作為畫面的布局元素,進行精心排列和組合,弱化花朵內部空間關系的描繪,使之形成完整、平面的近圓形態掩映于莖的后側,襯托出莖部構成形式。線是繪畫精神所在,自古以來,工筆畫對線的運用是極為講究的。在創作作品《晚玉》時,我更加注重線的運行和質量,雖選用溫潤細膩的線條,但在行筆勾勒之時通過轉折、銜接表現出莖的輪廓和前后關系,以突出線條的力量感展現。而在繪畫材料的運用上,我逐漸從紙的運用轉換為絹本繪畫。紙和絹的質地有些許差別,在前期紙本繪畫中能夠結合一些“洗”的手法表現出斑駁和蒼茫的感覺,而絹則有著溫潤的質地,能更好地承受反復的渲染。因此,絹本繪畫時通過對水的運用進行整體層次的把握,形成更加微妙的色彩變化,展現出柔和的空間效果。
李佳桐 晚玉 絹本設色 43×37cm 2019年
“繡球花”題材創作致力于表現植物自然規律和穿插形成的繪畫形式語言,而《俗物集》系列作品則在創作觀念上有所轉變。《俗物集》的創作中,我選取一些日常瑣碎和閑置物品入畫,例如放置在精致玻璃盒子中的桃花,被折下重新組裝成型的植物標本;被剪斷花莖包裹著防護膜的重瓣百合花;花瓶中的花朵與規正位置的鐵絲等。畫面所選取的主體對象是精致、美麗和富有生命力的動植物形象,但都通過一定的人為干預使其不能自由的生長在自然環境中。《俗物集》的創作主要傳達共生與矛盾的行為理念,通過動植物與生活物件組合,表達生活中所存在的對立統一的矛盾心理,如保護與束縛同存的本質事實,以及美麗優雅背后壓抑的規則等。此系列作品的主旨在于通過元素的組合力求將社會生活中的所見所感在繪畫中有所表現,并在動植物的生意中傳達對生命精神的追求和希望。
宋人花鳥畫是宋人看待世界的價值與智慧,它能夠用最簡練的畫面語言、最樸素的構圖形式和大量虛空留白在咫尺畫幅中展現自然的生機和對自然生命的理解,這其中展現的生命意韻是我在創作中一直不斷追求的藝術境界。心與畫互為表里,在現今愈加復雜多變的大環境下,我們更應追隨心之感念,將自己對社會生活的理解與體悟融入到繪畫中,秉承宋代花鳥畫的精神追求,在寫生中推陳出新,表達自然的活力與生機,在掌握好傳統技法的同時,不斷領悟和發揚民族生命理念,創造出具有傳統美學精神的當代工筆花鳥畫藝術作品。
李佳桐,2015年畢業于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獲學士學位。2018年碩士畢業于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獲碩士學位。現為清華大學美術學院在讀博士研究生。
本文發表于國家級藝術類核心期刊《美術觀察》(2022年第三期)。
(圖、文:李佳桐提供)